女人
夏天,医院,急诊科医生。
夏天的夜班不好上,这是所有急诊科医生所公认的事情。
经历了一整天的高温,当夜幕降临,暑气渐消,广场、夜市、烧烤摊涌满了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矛盾,有矛盾的地方就有争吵,有争吵的地方就会有人被送到医院。
我叫阿光,在一座小城的二甲医院上班,是一名急诊科医生,平日的工作紧张而忙碌,见惯了生死别离的我,人也渐渐变得木讷了许多。
这一天凌晨一点多,忙碌了一晚上了,我困乏至极。
过了凌晨,喧嚣了一整天的医院也逐渐安静了下来,科里的护士在观察室里为已安顿平稳下来的病号输液。
门诊暂无病号,我起身,伸了个懒腰,从旁边的洗手台上拿了条湿毛巾,擦了擦脸,振奋精神。
脸还没擦完,打急诊室门口走进来一对中年男女,我赶忙扔下毛巾,再次坐定。
俩人进来后走到我面前,出于职业敏感,我迅速从头到脚打量了两个人一番。
男人头发杂乱,皮肤黝黑,破洞T恤上印着XX酒厂,长裤,裤脚向上随意卷着,穿一双拖鞋,自进门就没看我,眼光躲闪、飘忽,此时正看着天花板。
女人扎着长发,皮肤亦是黝黑且粗糙,一袭白色碎花连衣裙显得格格不入,右手腕带一只玉镯子,脚上也穿了一双拖鞋。女人进来时看了我一眼,随即也目光闪躲,此刻正看着地板。
望、闻、问、切。首先外观上看,两个人毫无异常。
“请问你俩谁是病人啊?”
“我……”女人依然低着头,诺诺的答道。而男人此时正斜着身子看墙上贴着的解剖图。
我再次打量这个女人,依然没看出异常。
“请问你哪里不舒服啊?”
“脑壳疼,肚子疼……”女人说着夹杂方言的不标准普通话,像是南方人。
头疼、肚子疼。
“你有没有受到外伤?”
“他打的嘛!”女人没抬胳膊,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男人。男人正全身贯注的看着诊疗桌上的人体结构模型,置身事外一般。
家暴。
当医生以来,见过太多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我见过CT室门口查处肺癌后相拥而泣的父子;见过耄耋老人久病床前无儿女,乞求医生给予安乐死;见过夫妻本是同林鸟,一人得重病后,另一人再无音讯。都说医院是最暴露人性的地方,其实,无论在哪里,莫谈人性。
我痛恨并且鄙视打女人的男人,我刻意转头看向男人。男人依然默不作声,神游四海。
“怎么打的你?”
“就揪住我的头发,打我的脑壳,还踹了我肚子一脚……”女人边说边比划着。
“现在有什么感觉?”
“就感觉我这个耳朵翁翁翁的响,脑瓜也涨得很,一吸气,肚子就疼。”女人眼光不再躲闪,开始看我。
“来,坐到这里,我给你查查。”
女人麻利的坐下。
头颅无畸形,无开放性伤口,局部稍肿胀,轻微按压痛,双侧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灵敏,耳道、鼻腔无异常分泌物及液体。头部问题不大。
“好的,你现在平躺下来,把双腿蜷起来。”
“我一动,脑瓜就疼,还有点晕……”女人看着我,持续的说着自己的症状。
“好的,我知道了,你现在躺下吧,我查查你的肚子。”
腹部平坦,无瘢痕,无外伤性改变,听诊肠鸣音正常,局部轻微压痛,无反跳痛。肚子问题也不大。
“好了,扶她起来!”我故意支使那个人男人。
男人一愣,还是没看我,转身去扶女人。
“你不要碰我!”女人的口气谈不上发火,更像是抱怨。
男人收了手,就掐腰站在一旁看着女人。
“医生,我伤的重不重?”女人伸过头问我。
“根据查体来看,问题不大。”我一边写病历一边应着。
“可是我感觉脑壳胀、脑瓜晕,你刚才按我的肚子,我差点吐出来。”女人没有了刚来时的拘谨。
“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做个颅脑CT和腹部B超,排除一下细微的脏器和血管损伤。”
“好,那我查查吧!”女人语气坚定。
男人依然掐着腰站着,低头看自己的拖鞋。
女人转头看了一眼男人,又看向我。
“那好,我给你开单子。”
打印出检查单,我递向男人。
“去吧,大厅里先缴个费!”
男人看了一眼检查单,伸出一只手拿过去,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检查单。
“多少钱?”男人声音闷沉,没抬头。
“360!”我看着他,目不转睛。
顿了一下,男人抬头看了女人一眼,没看见脸上的表情,转身离开了门诊室。
我向来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让我心生厌恶、反感至极。有时我甚至对被打得女人也没有好感。你怎么就不能擦亮眼睛,怎么就和这种男人在一起了?怒其不争。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遇到被家暴的女人,我虽怒其不争,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忍不住想多问几句。
“是咯,四川的,来这儿的工地打工。”女人这会儿情绪又安静了下来,边说边摆弄着手镯,又看到了几分拘谨。
“孩子在家呢?爸妈帮忙照看?”
“没,我没有娃娃。”女人脸上飘过一丝红晕,随即挺了一下腰板,又探下来,继续说。
“我以前结过婚,因为生不出娃娃,婆婆家不要我咯”女人盯着镯子。
“没去医院看过吗?”
“咋没看过嘛。我偷偷去过好多医院,人家都说我这个病是天生的,看不好咯。”女人头压得很低。
“医生说,如果真想要娃娃,就得做试管娃娃。”
女人顿了顿,我没有插话,认真听她说。
“哪个儿能做得起试管娃娃?80万!”女人咧了咧嘴,把连衣裙上的带子系了个死结。
“我先去求我两个哥哥,他们都说,我是嫁出去的人咯,是别人家的人咯,他们管不得。逼的我实在没办法咯,我就告诉咯我老公还有婆婆。”女人停了两秒,眼神空洞。
“我婆婆说,80万?80万能娶4个能生娃娃的婆娘了!”女人说到这儿,呵呵笑了两声。
“然后,我老公就不要我咯。我离咯婚,娘家也回不得,丢人嘛,我就跑出来打工咯。”女人深吸了一口气,裙带的死结还是没有打开。
“你和他结婚了吗?”
“他?还没咯。在工地上认识的,也是四川的,光棍。我俩就搭伙过日子咯。”
“今天怎么了,他干嘛打你?”
女人尴尬的笑笑,整了整裙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从小就没过过生日。我现在离了婚,离开了四川,有时候我感觉我好像自由了。我来到这里,有一次买菜,看到别人提着一个蛋糕在我身边走过去。当时我就想,我要过一次生日!我也要买个大蛋糕,我也要尝尝这蛋糕是啥子个滋味。”
听女人说着,我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继续听她讲。
“你别看我瘦小,我有一把的力气,我感觉不到累,我不觉得我比你们北方的高个人女人干活差。我在工地上啥体力活都能干,我还学了抹腻子。夏天有时候赶工,他们都不愿意加班,我就抢着去。我就想着多赚的钱是给自己过生日赚的,到时候花的时候就不心疼了。”女人一脸的骄傲。
“今天下班回到宿舍,我就换上了这身连衣裙,我特别喜欢连衣裙,我上学那会儿就爱穿连衣裙,同学都夸我是仙女儿。今天我穿上连衣裙,定了蛋糕,我给他说,我请你下馆子。他不去,就坐下喝酒。我心里就燥的很,我一个人还过啥子生日嘛。我就说我求求你了,我过生日。他就说你都半个老婆子了,过啥子生日。我穿着连衣裙,他说我是老婆子,我就恼火了,吼了他一句。他也恼火了,就过来打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感觉胸闷的厉害,我不敢问她为什么不离开他,去找个好男人。
“其实,我觉着他也不是因为我非要过生日才打我的。他心里也苦嘛。”
我不解。
“谁不想家里有个香火儿嘛,可偏偏我生不出娃娃。我和他好的那一天,我就告诉他了,我生不出娃娃。我说我跟了你,我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我还能打工赚钱,可我真的生不出娃娃。你哪天觉着不行,你哪天就可以不要我,我不纠缠你。他一直没说话,我俩就稀里糊涂的过起日子咯。”
此时女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医生,你不要笑话我俩。其实,他人很善良,对我也挺好的。我上个月干活时淋雨咯,夜里发烧,他背着我就去诊所输液,一夜没合眼,第二天还去工地继续干活。呆头呆脑的,中午回去,还给我买了饭。你猜他买的啥?一只大烧鸡!我就笑了,我说我发烧胃口不好,哪里吃的下去,最后都让他吃了。”
女人笑出了声。
“其实,我知道我没事。我就想吓吓他。医生,你可不可以说我伤的重一些?”
这时男人回来了,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又望向我,朝我挤眼示意。
我笑了笑,略略的点了点头。
男人进来,走到女人身边,压着声音说:“钱不够。”
他不想让我听到,可是我听到了,我装作没听到。
“缴费了吧?带她去做检查吧,看看脑袋里边有没有打出问题来!”
男人没说话,也没动。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眼光柔和。
“医生,你等一下。”女人起身,拉男人出去。
窸窸窣窣一阵。
女人又走进来,男人跟在后面。
“不好意思了医生,我这会儿感觉好多咯,没啥子事情咯,检查我就不做了。”女人满满的歉意。
“脑袋可不是闹着玩的,打坏了可了不得。回去要好好休息,有啥不舒服的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电话号。”我朝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快步走过来,接过有我电话号码的纸条,收好。
“谢谢医生。”女人微笑着转身走出急诊室。
男人随即也离开,还是跟在女人身后。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男人转身离开前向我说了声谢谢。恰好当时我的眼光在别处,当我再看向他时,他已转过身去。
我不知道他说谢谢时,有没有看我。
女人没再给我打电话,每逢过年过节,手机上总有几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祝福短信,不知道有没有哪一条是女人发给我的。
如此,这个女人就在我的记忆里渐渐褪去。
一年后的某一天,我在办公室走去手术室做急诊手术。走廊上有人拦住了我,是她,人没太多变化,这次穿了一身红色连衣裙。
“你怎么来了?”我匆匆问道。
她递给我一个红色塑料袋,我接过去,里面是两袋儿糖。
“结婚了?恭喜恭喜!喝喜酒的时候提前告诉一声哈。我有急诊手术,我先走了!”我朝她挥手,脚步自始未停,她没来急说一句话。
做完手术,已经是凌晨了,走出手术室,方才想起那两袋儿糖。打开衣橱,拿出衣服和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有未读短信,滑开手机,点开:
“张医生你好,刚才你着急做手术,我也没来及告诉你。你说喝喜酒要通知你,我这二婚,也是个老婆子了,就没再打算办酒席了。头几天我生日,我俩去领的结婚证。买了十斤散糖和两袋儿奶糖。散糖分给了工地上的工友,我也没别的朋友,这两袋儿奶糖是专门给你买的,你是文化人,吃不惯散装的糖疙瘩。我明天就要回四川咯,我老公公瘫痪在床,我回去照顾下,以后我们可能就没得机会再见面咯。我也没上过啥子学,不知道该说啥,祝你工作顺利!”
“谢谢,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老朋友”
放下手机,剥开一块糖放在嘴里,却没尝出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