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田园,父亲的山,我的故乡。
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年近花甲的父亲将老房子的阳台与屋顶拾掇了出来。又寻了几片还没有荒芜的田野,满满地背回来几篓泥土。消瘦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乡间已杂草弥漫、荆棘丛生的小径。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
奔忙个不停的身影,一如昔年,似乎从未老去。如弓一般的脊梁,总会在卸下背囊时挺得笔直,那一大片的土地和巍峨的大山,也没能压弯他的腰。
行动略有不便的母亲,在屋前用簸箕认真的筛着晾晒了几日的泥土,不时用锄头将其中犹自坚硬的土块敲碎,再将夹杂在其中的石子一一筛出,直至剩下细细的松软的土壤,认真程度堪比早年时的选种一般。
父亲寻来了一些建房时剩下的砖头,将阳台围了起来,避免泥土被风席卷了去。不时泼撒些水保持着土壤的养分。然后翻了翻黄历,挑了个宜动土的好日子。播种下了一把把不同品种的种子。
很久以后又一次回到老家时,我竟有些认不出了自家的房子。青油油的玉米叶随着风在轻轻的摇摆,青色的杆上结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苞米,层层绿色的被叶将其裹得严严实实,每个苞米的尖上都缀着一绺红缨,有些已经暗淡,有些还正鲜红。
每两行玉米的垄沟里,零散长着亭亭玉立的白菜,几片枯黄的菜叶托着或青白相间、或黄白相间的菜芯。
阳台边几株长势旺盛的番茄,已经伸了出去好长一截。圆滚滚的青青黄黄番茄中,点缀着一些同样圆滚滚的鲜红番茄,挂在房檐下,看上去喜人极了。
回想到小时候偷摘的乡邻家的番茄,忍不住咽了咽口中新分泌出的唾沫。伸手摘下了一个,又摘下一个,再摘下一个,直到不大的口袋装不下以后,索性一手拉扯着身上穿的白色T恤,然后将其全部兜在了里面,另一只手在衣兜里选了选,拿起一个还未红透番茄,在T恤上蹭了蹭便丢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合,番茄的汁水便在口中爆开来,初时微酸,接着便只剩下了甜。
心满意足的兜着新摘的番茄跳下了阳台,献宝似的跑到母亲面前。
“妈,你看~”
母亲嗔怪的数了我一句。
“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乱跳!走楼梯下来不行麽。”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轻轻的将我头上落的玉米花粉拍去。
“妈,这个番茄好甜的,你吃~”
我拿起一个最大最红的番茄向母亲献宝,母亲挤了挤眼睛。
“咦~酸得不行!我不要,你自己吃。”
“妈~你吃一个嘛~”
“不要不要~我和你爸经常吃呢,你难得回来一次,多吃点,注意别拉肚子就行。”
我再次去问了问父亲,父亲也故意板着脸对我说了差不多的话。
饭时,母亲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且不停地向我碗里夹菜,一直堆得高高的,我吃了好久都没见少。期间不记得我说到了什么,惹出父母的一阵欢笑。那张被夹杂着泥土的风染黄地脸庞上,纵横着耕耘庄稼的垄沟。那山泉水洗澈的皎白牙齿,在垄沟间散发着熠熠光芒,竟恍得我失神。
返工的那天清晨,母亲早早的便起来生好了火,因头晚问过我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面条,所以便只是烧着一锅水等我醒来。
临走的时候,父亲拿了一块布包了几根刚煮熟的热腾腾的玉米递给我,让我在路上吃。母亲整了整我身上的衣服,然后老两口便站在屋前看着离去。
那天清晨的风带着一丝清凉。走出去好远后,我回过头望了望,父母依旧还在屋前站着,暗淡天色下,站得笔直的那个是父亲,略显佝偻的是母亲。见我回头,便抬起手挥了挥,而阳台上那些玉米,也对我轻轻的挥了挥手。
“赶紧去吧,免得一会儿赶不上车。”
母亲的声音随着风远远的传来,此时的村子还很安静。
我只能转过身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再也看不到了那两道身影,走到那栋小小房子也消失在山的那端。
我解开了父亲给我的布囊,拿出一根香甜的苞米啃了起来。
推开进城公车的窗户,伸手从窗外掬来一缕路过的清风,尝了尝,甜的。
像刚才啃过的玉米,像饭时吃的白菜,又像是那一个个、一粒粒扔进嘴里的番茄,甜的。
我很早便知道,母亲对我撒谎了。
我看到了房檐下落下的那一堆番茄,也看到了窗台上晒着的番茄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