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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的层次(一)

2014-08-23  本文已影响297人  步仁章

                                        

        ——张爱玲小说读解

 

        人间悲剧,即人世间常有也难以避免的伤病、事故、战乱、灾害,以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等等。人间悲剧远不止此,以上枚举的只是属于物理性硬伤的一类,这些诚然是悲剧,可还有更深广弥漫、更令人悲愤、惊异、震撼因而无言以对的悲剧,如奥斯威辛集中营,如日本广岛、长崎,如古拉格群岛。

         艺术如何表现人间悲剧呢?小说该如何表现人间悲剧呢?

          小说中的悲剧和人间悲剧相关,后者可为前者的取材,是前者的现实基础和背景;前者是后者的艺术凝聚,是典型的集中体现,因而,人间大悲剧可造就小说大悲剧,人间小感慨只能写成随笔和小品。

        但,不尽然。

         人间悲剧和艺术悲剧并不构成对应关系,不同的人间悲剧在有些小说家会有相似表现,而同样的悲剧在不同小说家手里却会有截然不同的表现,不同的表现,包括悲剧的深刻或浅薄,可就艺术原型来说,可能深刻的只是小悲剧,浅薄的反是大灾难。

        小说的悲剧不同于人间的悲剧,深刻与否,需要更多的是小说家功力。小说中的悲剧自有系列,自成格局,开合舒展,而有种种艺术高下层次的分别。

 

         恶在历史上的作用要超过善,这类名言我不太能够欣赏;但悲剧对人性的揭示大大高于喜剧,悲剧所能抵达的艺术深刻要远过于喜剧,这我深有体会。我对小说中悲剧的层次高低的认识,端视其人性的揭示以及人的处境的描写。

         低层次的,是那些直接描写物理性伤痛、并将此作为悲剧主要元素加以结构的小说。

        伤病绝症、意外事故、自然灾害,人世间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着,任何人都可能遇上,遇上了,对当事者是悲剧,甚至是天大的悲剧,可这类人间悲剧中并没有多少艺术表现、对艺术尤为珍贵的创新表现的余地。一则,这类悲剧历史上已不知描写过多少,正如所谓“科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在我看来,这一类悲剧在艺术表现上基本上也已被“终结”。这一类不寻常的人间悲剧,在艺术上是太寻常太平凡了,已写无可写,无从再写,再写也难成好的艺术作品。再则,现代技术手段发达和多样,表现这类悲剧,小说不是最恰当、最有效和有力的手段。与其他艺术形式如电影、摄影以及其他文字形式如报告文学、诗歌相比,小说的长处显然不在这里。

 

        事实也确乎如此。直接用人间悲剧作为元素,现在只是许多通俗电影、尤其是通俗电视剧的特色,比如所谓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比如二十年前风行大陆的日本电视剧《血疑》,几十集之长,主要就是用一个患白血病姑娘的生死悬念作为调动剧情展开的枢纽。自此之后,大陆许多文艺作品都染上白血病,直到上世纪末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别出心裁找到了更稀罕的“红斑狼疮”,才算有了新的替代。

 

         通俗文艺之所以喜欢描写伤痛绝症,因为通俗文艺无力也无心洞察和挖掘生活表层下的悲剧,它只能浮在生活表面,依赖通常的悲剧元素,比如灾难、饥荒、事故、母子之爱之恨以及伤病绝症等等以达到其悲剧效果。

         可物理性悲剧是偶然的,无逻辑的,或者说只有自然的逻辑而无人世的逻辑,是难以转化为艺术、小说的逻辑的。诚然,物理性伤痛能够给人以震惊和震撼,可如果只是将物理性伤痛直接、赤裸裸地加以呈现,这只是一种粗鲁的钝力,即便能产生令人震惊震撼的效果,却无法弥漫和持久,无法抵达人的心灵深处,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引不起人的细微、长久而深远的心灵感应。而且,当人的心灵被这种物理性钝力冲击多了——通俗文艺一大弊病就是雷同——,久而久之,就再也引不起什么感受了。

 

         要命的是,通俗文艺对于生死伤痛的描写,往往总掺合着道德判断、掺合着无穷无尽的廉价的煽情,却无视审美。通俗文艺家自以为他们在写艺术,事实上只是在讲道德,煽情所得到的社会反应、乃至轰动性反应,他们就以为是艺术的成功,这蒙蔽了一般的观众读者,也往往蒙蔽了他们自己,他们只是在与俗众互相追逐。他们不知道,一个艺术作品可以从审美角度欣赏道德,却不可从道德角度加以审美。通俗文艺是不及格艺术,通俗作家难以成为真正的作家,原由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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