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优选||我不原谅你
1.
曾岷跑来座位旁找我的时候,我正捧着砖块一般的《史记》,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夜半私奔的段子。
“卓青,别看那些陈掉渣的故事了,来,帮我瞅瞅这道题怎么解。”
曾岷手上抓着一本数学习题册,跟我说话的同时,霸道地把书盖在我的《史记》上面。书明显是倒着放着,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书里夹着一封信。
曾岷朝我挤眉弄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信塞到我手里。我的脸立刻红成火烧云,脑袋“嗖”地埋在《史记》下面,像只受惊的蜗牛。
曾岷坏笑着跑远了。
拽着薄薄的信封,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张望,还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暗度陈仓”。
对的,我和曾岷是早恋,在这个戒备森严,视早恋为天敌的市一中。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的开头,曾岷柔柔地唤我青青,末尾,附上一句文邹邹的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捧着薄薄的一张纸,笑得眼泪掉下来。
回信的时候,我一笔一划地配上了卓文君的《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信很快写好了。
可是在送信这件事情上,我拧巴得紧,自觉无论以何种理由靠近曾岷,四周像会立刻射来万箭穿心的目光,将我插成一只刺猬。
信,终是没有送出去。
三天后的晚自习结束,曾岷从学校门口就开始跟着我,隔着三米的距离,安静地护送我回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才从兜里掏出信,反手递给曾岷,身子却僵在半路。
曾岷握着信,也握着我的手,不肯松。
我胆战心惊地抬头看着头顶房间里透出的光,害怕老妈这个时候,会站在窗边探头等我回家。
终于,我扭捏而倔强地抽出了手。
曾岷站在后面,风和情话一起灌进我的耳朵。
“青青,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2.
可惜,曾岷算不得好的预言家。
高考时,他为了能和我考同一个学校,私自空出了数学卷子里最后一道大题。结果,他发挥失常去了省会的重点大学,而我如人生开挂般,奔去了全国瞩目的一所大学。
这是一个颠倒众生的结局,不过并不妨碍我们不顾一切地坠入爱河。
去班主任那里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们是手牵着手一起去的。白发苍苍的老班,扶着眼镜,出乎意料地笑得很稳重。
“我呀,其实一早就看出来你们的小动作,只是念在你们并未拿出荒废学业的劲头来谈恋爱,就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啦。”
在场的其他同学都抿着嘴笑得贼兮兮的,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
就这样,我们的恋爱终于见了光。
那天,曾岷回家后,跑去网吧把他的QQ头像,换成了我和他的合照,再配上签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个签名和头像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变过。而QQ小企鹅也成了我们异地恋的坚实桥梁,无数个白天黑夜,曾岷和我在Q上聊到黎明微光来临,聊到手机都快端不住,最后枕着对方浅浅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大一那年,我生日的前一晚,曾珉电话里撒娇说:“媳妇儿,真想抱抱你。”
我开玩笑说:“那就快来啊,像孙悟空一样,翻个跟头,脚踏七彩云飞过来。”
话刚说完,那头就断了。
我以为是曾珉的手机没电了,就没理,翻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因为没课,我睡完午觉后,就一直赖在床上,对着曾岷一直暗下去的QQ头像,念念叨叨。
“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不是说好了,生日要送我礼物的吗?现在礼物没了踪影,怎么人也消失了?”
下午五点,我终究沉不住气,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心里窝着一股火。
很快,电话接通了,曾岷气喘吁吁地像是跑了一趟马拉松。我的火气堵在了嗓子眼,分手两个字也被推搡到了嘴边。
可是曾岷说:“青青,快开门。”
我茫然地看着宿舍唯一的一扇门,不晓得,他要我开哪扇门。
宿舍门“咚咚咚”响了好几声。我爬起来,穿着睡衣,顶着爱因斯坦式的脑袋,扭开了门锁。
曾岷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门外,身边站着一脸戒备的宿管阿姨。
“青青,生日……”
曾岷的话没有讲完,我就“哐当”关上门。
我竟然在曾岷面前,衣不撇体,最关键的,我还没有洗脸,我不确定,自己的脸上是不是还挂着午觉时候的口水。
我懊恼万分地用脑袋撞门。
“哎呀,这位同学,你是骗人的吧,人家压根就不认识你,你还非要说是你女朋友。好了,什么也别说了,跟我去学校保安室一趟。”
宿管老阿姨洪亮的声音,顺利吸引了很多围观群众。
我听见曾岷在绝望地拍门:“我真的是她男朋友啊。”
我一急,也顾不上什么里子面子了,猛地拉开门对恪尽职守的宿管阿姨陪着笑脸:“阿姨,他没说谎,他真是我男朋友。”
“害,你说现在的孩子啊,都是藏着什么心思,喜欢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也别逗留太久,五分钟后自觉离开啊。”宿管阿姨一脸苦大仇深地摇摇头走了。
曾岷立刻放下玫瑰花,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一把抱住我,用下巴抵着我的额头,紧紧地,圈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啊,等等,我还没有换衣服呢。”我推开他,立刻又“啪”地关上了门。
门外笑声一片。
从那以后,曾岷勇闯女生宿舍楼一度成为学院的美谈,以至于宿管阿姨每次看到我都笑着问我,那个举玫瑰花的同学,什么时候再过来?
我的那个小心肝啊,美得不要不要的,也真真地相信,曾岷会是我一辈子的爱人。
一辈子的,谁也拦不住。
可是,在爱情里忘乎所以的我忘记了一句真理:这个世界永远是变化的,包括人。
美丽的光也会消失。
3.
大学毕业后,我和曾岷选择一同去上海打拼,一同去兑现我们说好的未来
刚毕业的第一年,身边学生时代的情侣开始陆陆续续地劳燕分飞,以大数据印证着象牙塔的爱情是多么的不靠谱。而我和曾岷成了大家眼中硕果仅存的一对。
高中群里有人起哄说,现在就指着我们结婚的时候,能把当年的那拨人再捞回来,搞一场十年聚会。
我看着正在出租房的客厅满头大汗组装家具的曾岷,单方面回复了三个字“没问题”,还配上自信满满的表情。
曾岷毕业后,成了一名外企的销售,出差成了工作的标配。满世界的游荡,让他肉眼可见地成熟起来,他开始每天都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照得见人影。
而我,毕业后应聘上一家国企,做了一枚小小的财务,工作简单而清闲,薪水算不得高,但胜在稳定。
有着大把时间的我开始筹划我和曾岷的未来。利用工作的空闲时间,我做了一份五年计划书。曾岷是我计划内的丈夫,然后会有一个计划内的孩子,孩子的名字我都取好了,叫曾衿。
甚至我连孩子以后问名字的由来都想好了,我会翻出他老爸当年写给老妈的情书,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份五年计划书就藏在办公室的小抽屉里,我打算在恋爱七周年的那天拿出来。我几乎能立刻脑补出,曾珉那张欣喜若狂的脸。
可是,世人能归纳出七年之痒这个词,从来都不是用来摆设的。
七周年纪念日的前一个星期五,曾珉从外地出差回来,一如既往地先钻进卫生间洗澡,而我拿着他的衬衫,一眼就瞄到了一根卷曲的长发,黄色,柔顺,轻飘飘。
我的灵魂也仿佛一下子飘到了半空中。
我征征地摸着自己背后及腰的黑长直发,浑身颤抖。卫生间的水哗哗响着,我想立刻冲进去,把这根头发甩到他脸上。
可是理智马上命令我,证据不足,不要吵闹。
于是我从西装的裤兜里掏出他的手机,很顺利地就进去了。因为我从未怀疑过他,所以他对我也没有设防,密码还是我的生日,真是讽刺。
很快我翻到,有一个微信的聊天界面,留存着唯一的一句话:亲爱的,下周三是我们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老地方老时间等你哦。
微信头像,是个精致得像洋娃娃的小妖精
我扬起手,把手机砸到了卫生间的玻璃门上,手机和玻璃门同时重伤。曾珉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玻璃门的破洞里,疑惑地探头张望。
我用上全身力气吼:“你他妈给我滚!”
4.
曾珉滚得很快,很干脆。这让我觉得,他的离开一直都是蓄势待发。
而我像一具被抽干了血和肉的躯体,没心没肝地游荡在人间。很快工作上因为连续犯了几个大的失误,被公司以重大过错为由,终止了劳动合同。
那天回到家,我的仇恨沸腾到了顶点。
我咬牙切齿地把曾珉和我曾经的聊天记录,曾经的照片,曾经的恩爱,还有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全部贴在了朋友圈里。我像个市井泼妇,一屁股坐在灰扑扑的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问候曾珉的祖宗,还有那个小妖精。
朋友圈里,很快围过来水泄不通的人群,大家一起陪着我痛斥出轨的渣男,都说曾珉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禽兽。
可是时间久了,人群就散了,我继续祥林嫂般的卖惨,没有博来更多的同情,却引来了曾珉愤怒地砸门。
”卓青,你有什么愁什么怨,直接冲我好了,为什么要冲着她,她是无辜的。“曾珉一进门就凶狠地瞪着我。
“可是我呢,我们相爱了七年啊,难道敌不过你们的十二个月?”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变得小心翼翼,好像这样的服软,就能换来眼前这个男人的回头是岸。
可是这个回头,意义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楚,我只想此时此刻,赢掉这场战争,夺回自己的尊严。
曾珉下一秒,“扑通”一声,又结结实实地跪下来。这次不是求原谅,而是求我放了他,成全他。还说这人世间的真爱难得,他和她已是相见恨晚,此生再不想辜负彼此。
那我算什么?这七年又算什么?是个屁吗?难道我就可以这样被挥挥手辜负掉,成为你们幸福背后的炮灰?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曾珉,我竟然开始笑了起来,有点癫狂。曾珉小心翼翼地抓着我,问我笑什么。
我笑完了,冲着曾珉吼:“你他妈给我滚!”
这次是真的,上次是假的。
上次让他滚,我其实心虚得要死,我害怕他真的走掉,他走的时候,我还趴着窗户看了很久。可这次我是真心地,迫切地,希望他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我彻底恶心了。
我删掉了曾珉所有的联系方式,带着一身冰冷地血液,去了另一个城市,很远,几百公里外,然后过上了新的生活,与曾珉再无干系的生活。过程虽漫长如北方的冬天,反反复复,纠纠缠缠,但终究是好了,就像春天总会到来一样。
5.
我和曾珉的再次见面,是在高中同学会上,那时我们已经高中毕业十年了,距离我和曾珉的分手,也已经五年了。
五年了,我从以前那个永远黑长直的小姑娘,变成了大波浪,踢高跟,画精致妆容的白骨精。如果按照预定的轨道,这时候的我,手边应该牵着一个眉眼跟曾珉极像的小娃。
可惜,我现在身边空无一物,只有几个殷勤的爱慕者围绕其中。而我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对着那些男人,嗲嗲地说出能够酥掉骨头的情话。
现在的我,柔软又坚硬,安静又闹腾,顺从又叛逆。
我总是憋着一股又凶又长的气,等到这些人被我温柔冲昏了脑袋时,就立刻面露凶相,击退掉所有追求者的妄想。
但是,徐良是唯一一个,不停倒下去又不停站起来的人。
这次送我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会的也是他。我拒绝不了他,因为他的理由很冠冕:反正我也是要回老家,你跟我又是临市,这是一件多顺路多省油的事情啊。
那天从徐良的车子一下来,我就看见很多熟悉的,不再青葱的旧面孔围坐在高中学校旁的小菜馆里,而曾珉也在其中。
还没进门,我就听见曾珉对着一圈人,一边发烟,一边热情地说:“今年过年我准备结婚,大家伙记得都来哈。”
我安静地走进去。
他们发现了我,立刻闭了嘴。曾珉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又停住了。小菜馆里的气氛因为我的到来,变得小心翼翼。
有一个同学站起来打圆场,举着酒杯说:“来来,大家相逢一杯泯恩仇。”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都觉得,既然已是陈年旧事,且过去这么久了,那就赶紧识趣地翻篇,该干啥干啥,日子要过得其乐融融才是正途。
我在一圈同学殷切地期待中,站了起来,倒了一杯酒,对曾珉说:
”我不会原谅你,到死也不会。“
所有人都愣住了,打圆场的同学很尴尬,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而曾珉的那张脸阴沉得像地狱的使者。
曾经我们的岁月有多么的难忘,如今的场面就有多么的难堪。
我喝完酒,放下酒杯,走出了小菜馆。隔壁就是高中学校,我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开始闲逛,竟然逛到了学校的图书馆。
进门的地方,很显眼地,摆着那本厚厚的《史记》。
可惜物是人非。
我记得我还没有看完,那次因为曾珉突然地打断,我只看到卓文君为爱私逃的章节。
书已经很旧很旧了,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封面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一行小字,很小很小,但我认得,因为那是我的笔迹。
我偷偷地写过: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那次是因为曾珉跟着班花一起有说有笑地上学,被我发现了,于是黯然神伤地在扉页上写下这句话。
至于后来曾珉是怎么解释的,我们又是怎么和好的,我早已忘记,就像我早已忘记了曾珉曾经也是爱过我的。
可我不是卓文君,我做不到在写完断情诗后,又转身回头原谅旧情郎。纵使她和司马相如终成一段美谈佳话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件满身裂缝的文物被滤镜一样的时光掩盖了其中的腐烂。
所以,我不要原谅曾珉。不是每句“对不起”的后面,都会跟着“没关系”。
这些年,我经常好生生地吃着饭,突然就摔碗哭了;经常走在大街上,看见勾肩搭背的情侣迎面走来,就蹲在地上起不来;经常整宿整宿地失眠,想着曾珉曾经喜欢我喜欢得要死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一把刀横插了进去,痛到呼吸都停止。
这些痛,这些伤,这些枕头上湿了又干的眼泪,谁来还给我。
我既然做不到像武侠剧那样,老娘不爽就补你一刀,那么就请接受我,到死的不原谅。
你要我拿什么去原谅?
我从图书馆走出来的时候,手机震动,是徐良的电话。他问我,是否现在结束了饭局,有没有空出来和他一起散步。
我问他,不是已经回到自己家了吗?
徐良回,没呢,我其实一直跟着你。你回头看一看。
我怔怔地放下手机,转身看见徐良站在后面的一棵大树下,冲我招手。那天的阳光很暖,风很柔,吹得我的心,也软了下来。
我对自己说,那么从现在起,原谅自己吧。
备注:故事首发于“红耳兔小姐姐”公众号,转载请提前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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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创办:林柳青儿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