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更夫(10-12)
十
过了几日我又碰上那个金乡人,我向他打听李公子的事。
“我也不清楚,最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他了。”
“你说他的断腿吗?他以前给我说过,好像是被狗咬断还是被马踢断的来着,我记不太清了。”
“对了,前不久我见到一个街坊,他跟我说江城战事吃紧,李公子自愿去江城参军了。他虽然行动啥的不方便,但他还是认字的,庄王手下也缺些识字的人呢。”
“还有一件无关的事,听说上个月皇帝陛下去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有人说皇帝陛下在位期间开疆拓土,一举剿灭了南方五部,这是足以名留青史的伟大成就。衙门的县老爷和县丞闲聊时好像说到皇帝陛下打算封一个镇北将军,领五十万军反击胡人,看起来陛下终于下定决心收复失地剿灭胡人了。”
对他所说的李公子去参军一事我并不太相信,我很难想到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那个李公子会去参军,但对他所说的镇北将军北击胡人一事我感到十分震惊。
又过了几天,我碰到他,他竟跟我说传闻李公子死了,他给我说了好几种不同版本的传言,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他死在战场上了。
对此我并不相信,现在开战后各种各样的流言风语到处都是,这类消息多数都是假的,我曾在医馆中救治过一个传闻已死的男性。想必这些消息多是好事之人经过好一番加工修饰之后才传开的,前段时间还因为不实的传言导致了一场小规模的暴动。我想只要战争一天不结束,人们的精神就一天不能得到放松,久而久之又会成为导致暴乱的新的不安定因素。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咳咳……”
我的打更口号被四周源源不断的咳嗽声吞没。
已经入了冬,流感盛行。而这几天巡夜时街上多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有不少应当是逃到此处的难民,这些人是主要的瘟疫和流感的源头。这座城市已经满负荷了,未住人的房屋很多都变成了战时仓库或用来临时收治伤员。不仅仅是江城,宣州各个地方都出现了难民。
很多难民和伤员都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其中有人还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打着灯笼走过泥泞冰冷的街道,看着睡在街道上伤痕累累的人们,我不免感到叹息,也对于我们能得到一间房子而感到庆幸。
巡街时我发现街道上的老鼠一天天越来越多,不时有老鼠窜上去闻闻这些人的身体,似在确认这些人究竟是否还活着,许多活人任由老鼠爬上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丝毫反应。
我敲一下梆子喊一声,会有人翻过身子看看我,而后便又转过身去对着墙角侧卧着。
突然我记起了那个金乡人的话,难道英勇的庄王也终于败了吗,不然为何会有如此众多的难民。
忽然我见一条街外有一群人挑着灯笼搀扶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我急忙走到下一个巷子口,等到那个男人走来。我借着人群中灯笼的光芒看到那个人竟是先前救了我们的庄王!我细细看去,庄王脚步有些踉跄,脸色惨白,不停地捂嘴咳嗽。
我判断出庄王受了很重的伤,想要上前看看。一个士兵发现了我,走过来挡在我的面前。
“那人是王爷吗?我见王爷似乎受了伤,王爷怎么了?”
士兵对于我认识庄王感到颇为诧异,看清我的装扮后厉声呵斥我: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快去巡你的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王爷。”
他转身欲走,忽然记起了一些事,转头对我说:
“你快带着家人去避难吧,过几天我们可能要协助全城的人逃难了,你早些走也能准备充足些,给我们也减轻些负担。”
听到他的话,冷汗不住地在我的四肢产生。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夜的寒气仿佛顺着我脚下的白霜从我的脚尖传遍了全身。
我匆匆回到家中,惊动了妹妹。也许她根本没有睡着。对于我这么早回来,她疑惑地问我:
“出了什么事吗?打完更了?”
我刚想告诉她逃难的消息,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
“没事,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你继续睡吧,我来取一根新的蜡烛。”
第二天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告诉妹妹打包收拾家里的东西。我没有告诉她逃难的事,而是跟她说这几日可能要搬家。
对于我含含糊糊的话她也没有多问,应了下来,不过她应该察觉到了什么。之后的数日里其他的东西妹妹都陆陆续续打好了包,只有那插花依旧摆在屋中。
这一日有一个士兵来到我们医馆,请我们调出一人去治疗王府中的人。我匆匆忙忙地跟着他到了王府,没来得及欣赏王府美轮美奂的建筑就被带到了一间房中。我没有想到需要治疗的竟然是庄王本人。昨晚拦住我的那名士兵站在一旁,见到我颇为惊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庄王躺在床上,眉头紧皱,一直不停地咳嗽,咳中带血。士兵将庄王扶起,我替庄王把了脉,感觉他的身体如烙铁般滚烫。我判断他的内脏受了非常重的伤势,如果是一般人早就已经命丧黄泉。我给他开了药方,嘱咐士兵们这些天一定要让王爷静养,不可办公,更不能打仗。
但是庄王不可能被伤势打败,我心里这样想着。即使是带着这样严重的伤,庄王也一定会重返战场,毕竟庄王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受人尊敬。庄王一定会用他那血肉之躯,为我们这些普通人阻挡一切来自外部的侵袭,直到战死为止。庄王能建立如此威名,想必也经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了吧。
但是庄王如果这样做一定会死。我是知道的,无论庄王再怎么善战,在如此巨大的兵力差距下也回天乏术,她残破的省去也无法支持他参加一场完整的战役。我们的逃亡是必然的。但是这个男人一定不会被伤病击败,他只可能死在战场上。
这时庄王醒了。他虚弱地看着我,并没有认出我来,也可能当初救下我和妹妹只是顺手之举,并未被他放在心上。他对士兵说把该给的银两给我,我推脱着没有接受。
我离开了王府。之后的数夜里我见到越来越多的人挤着睡在街道上,也有越来越多的犯罪者同我擦肩而过,夜晚的街道上多了一种凄凉的气氛。为了维护城内治安,不得已现在每夜都有官兵巡逻。
一天我巡夜时闻到一丝腐臭的气味,因为已经入冬了所以气味很淡。我四下寻找散发气味的来源,发现一具侧卧着的身体旁聚集了许多老鼠。我提着灯笼走近老鼠堆,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悚与厌恶。老鼠围着我吱吱地叫个不停,似在表达对我的不满。我越发感到恶心,放下了灯笼和梆子,拳打脚踢地赶走了这些老鼠。
再看那个身影,我意识到这个人在我前几天巡夜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我用手给他翻了身,看到的果然是一具尸体。我本打算将他拖去树下埋了,但我看到了四周横七竖八躺在街边的人,不免叹了口气,将他扔在了原地继续巡夜。
我不免想到那些巡逻的官兵除了维护治安外,应当还要想方设法处理这些尸体,不然可能会给瘟疫留下可乘之机。如此看来怕是那些走来走去的士兵们和我这个守夜人一样,晚上也需要工作,不过我打交道的是黑夜,而他们打交道的是死人。
我还见到过一个背影很像李公子的人。他侧卧在城楼下,每过一段时间身子都会微微蠕动。我不敢走过去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李公子。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他多半是已经死了;而如果那人是他,那么这样的模样比死了还要更加难受。
我一直没有告诉妹妹逃难的事,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想着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逃难的时候,庄王也应该不会像宣州的官员一样抛弃我们。
过了几日,庄王在江城战败的消息终于在街坊间传开了。
正午时,大量士兵涌入城内,挨家挨户通知百姓去逃难。我和妹妹因为早就收拾好了行囊,所以第一批出了城。对于我的未卜先知妹妹也没多问。我们租了辆驴车,刚出城妹妹就靠着我睡着了。
驴车在一望无尽的荒滩上走着,月色清冷,遍地白霜,寒风凛冽,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这些活物,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湖城。我给妹妹披了件衣服,抬起头看着夜空,暗自想到此时已到了我该巡夜的三更。圆月高悬,是一个团聚的好夜晚。我和妹妹看来一直以来都没有摆脱奴隶的身份。我们以前是胡人的奴隶,现在是朝廷发动战争的奴隶。
这个月亮和金乡的月亮、桐城的月亮简直一模一样,想必我们要去的湖城月亮也是这样。
我朝着天空啐了一口,暗自骂道。
十一
我们到了湖城,变卖了所有家产,也包括那个插花,又拿其他一些东西抵了债,总归是在湖城买了间破旧狭小的房子,比之前桐城的那间更加简陋。我们一个多月来的辛勤努力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又找到湖城的县丞成为了更夫。因为都是庄王管辖的城市,所以更夫的建制和桐城一般无二。
经历了先前的那些事,我想到或许所谓更夫应该说成守夜人来得更合适些。
我再没有见过金乡的那几个人,不知道他们是否逃难到了此处。
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战争的事。我不过是乱世之中的一个草芥,只是能苟延活着照顾好妹妹我就知足了。对于战火何时蔓延至何处、是否有其他百姓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或者失去性命我不想管,也没有能力管。
妹妹在湖城也没有看中哪位男性,也没有媒婆再找到我们二人,我们也落得清闲。
我也在湖城找到了一家医馆,继续在坐诊之余为患者煎药。医馆在梅林深处,此时已有星星点点的早梅开放。比起我家的宅子来,这个医馆不算大,但胜在采光极好,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敞亮感。医馆的主人是一个老人,老人已过古稀之年,记性不太好,但是给人看病很准。老人没有后人,儿子和孙子都死在了战场上。他每天只是在医馆看病,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着生活,喜怒不显于色,脸色始终不变,迎来又送走了一批批病人。老人说前段时间宣州战事以来,来访医馆的人数剧增,因此我的到来着实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我每天回家时都会挑些盛开的早梅折给妹妹,家中也因此常常有些幽香。在艰苦的环境下,家中有这样一些顽强开放的美丽生命想必对于妹妹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我在医馆看病时听到一位病人说现在中原地区陷入了狂热的欢庆之中。先前攻下南方五部让中原地区的达官显贵们激动不已,现在朝廷又派镇北将军领大军出征北方,中原地区似乎普遍认为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此次征北一定能彻底消灭胡人。中原地区似乎没有人记得这几年的天灾人祸造成的粮食短缺。
我还听说南方五部的遗民前段时间组织了一股反抗势力,被军队血腥镇压,老弱生还者十不余一。不过在朝中官员看来,南方五部战事上取得大捷想来才是最重要的,既转移了粮食短缺的目光,同时使疆域不断壮大,加上镇北将军同秦朝蒙恬北击匈奴一般的伟业,想必在后世的史书上武皇会被描写成一位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的圣人吧。
过了几日,直到医馆中受伤的战士们讨论,我才知道桐城被焚的消息,但值得庆幸的是胡人也受到重挫,就此退军。我生活过的地方竟有着相同命运,也实在是非常讽刺。庄王死得很壮烈,听说他仅留下五千士兵,将胡人大军诱进城中,堵住城门,引燃了城中早已布置好的干草。在此战中,庄王亲手斩杀了胡人大将,困杀了无数胡人。桐城付诸一炬,面目全非,大火三日不息,五千士兵与无数胡人全部与桐城陪葬。守在城外的少数胡人群龙无首,只得退回胡地。胡人经此一役,短时间内再不会出兵侵略北方诸地,即使是镇北将军带着大军进犯胡地,战争也不会再波及到我们此处的百姓。
我没有见到桐城熊熊燃烧的模样,但我能想到那一定是人间炼狱!桐城化为了一片焦土,再不能住人,即使过上数十年,在北方的荒漠中也将仍然有一片焦黑的地狱。也许再过上五十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数百年,绿草将从这片焦土长出,但在那之前如此漫长的岁月中那里必将再无任何生机。
想必在那场熊熊烈火中庄王也心安地离去了吧,他保护了我们,保护了湖城,保护了许州与宣州无数的百姓,但他的身上却背负了无数冤魂,可能在他死后也无法安息。
即使是这样,我们能像这样活着,就应当赞颂庄王的功绩,即使他被胡人所唾弃,我也不能忘记他。
但是事与愿违,尽管我们再没经受过战乱,但我们此时的境遇却并未变得更好,否则我也不会在我人生可能的最后的时间记下这些事。
听闻桐城化为焦土后不久,我们的医馆中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这个大汉脸上布满络腮胡,身体十分强壮,甚至比之前在金乡救我们的庄王更加强壮。他的一只眼上裹着布带,应当是在战争中失去了眼睛,另一只眼睛却闭着。这个伤者是挑着灯笼来我们医馆的。如果他看不见,那么打着灯笼显然没有丝毫作用;如果他能看得见,那么他在大白天为何要挑着灯笼闭着眼更令人费解。
他的大腿伤得十分严重。我给他捣了些药进行了包扎,嘱托他两日后再来换药。他摸出了药钱,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坐在医馆的一个角落,也不打扰别人。
当日我准备回家时,他走到我身边,问我能不能让他来帮忙干活。
老医师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
“这位先生你说要来我们医馆帮忙,但是你受了重伤,又看不见,你能做些什么呢?”
“我力气比较大,能干些体力活,而且我耳朵很好,能听见数十米外刀剑挥砍的声音。我还略懂一些药理,只靠闻也能分得清药材的种类,不会给各位大夫添麻烦的。”
“即使如此,现在社会不景气,我们医馆也没闲钱多养一个人。”
“这点无妨,我不缺钱,只要能让我来帮忙就足够了。”
老医师见劝不住他,只能表示了同意。
之后的日子里每日我赶到医馆时他已经在了。就像他之前说的,他一人承包了所有的力气活,无论是搬运药材还是挑水砍柴他都能完美地完成。他总是挑着灯笼,闭着仅存的眼睛,需要双手干活时他就将灯笼放在医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对于他为什么要在医馆帮忙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我也全然不知。我问他为什么要整天挑着灯笼,他也只是说些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话:
“夜晚很黑,但夜晚仅存的光尚能让我看到黑白灰三色。这个世道太过黑暗,比夜晚更黑,睁着眼睛我也只能看见比夜晚更加漆黑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哪。挑个灯姑且还能给这世道增添些光,至少能照亮我脚下的路,此外也能给别人借些光,让他们看到黑暗中还有这样一丝光存在。”
说这句话时我看了看四周。医馆坐北朝南,大门一直敞开着,阳光可以从窗户和门中一直照到屋子很深处,因此我也只当他是在说笑。
我在晚上巡夜时也见到过他,他仍然是闭着眼睛挑着灯笼。有时有官兵或者无关的路人经过,望见他的灯笼也都能主动避开他,也许他说的给别人借光看清脚下的路可能是这样的意思吧。
“湖城真好哪,虽然还是有很多难民,但是来医馆的人没那么多,每日也不会增添那么多逃亡来的流离失所的人,比江城和桐城好多了,庄王的死是值得的啊。”
有一天他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让人找不到头脑的话。虽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说的来医馆的病患数量减少即使在我看来也真的是件好事。
我一更巡夜时周围是比较黑的。因为已经到了冬天,刚到一更时天就基本上黑了,及到正戌时天色则完全变黑。我回到家时月亮还没升上来,那时是最黑的,只有打着灯笼才能勉强看清周围的路。不过到了子时,月亮高挂天空,天气晴朗时月亮的光笼罩着湖城,周围的景物都能朦朦胧胧看见。白天时由于医馆朝南,所以一整天屋内都很敞亮。
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或许都没他说的那么黑,我不禁想到。
十二
因为常年战乱和赋税繁重的缘故,晚上巡夜时我时常能见到各式难民趁着夜色混入城中,其中不乏胡人与外族人。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城内混入的胡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且有些人行踪诡异甚至成群结队。虽然担心城内的安全,但我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向城内驻扎的守军反应了情况。
由于庄王去世,城内目前没有绝对的统治者,县令是庄王提拔上来的新人,执政方面有些新想法,但非常缺乏经验。宣州知州也无暇估计到湖城的情况,因此现在湖城只是沿用庄王当时制定的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在以往战争尚未波及到宣州、许州时庄王的威名尚在,这一套制度用来治理城市是颇为适合的。但是现在庄王去世,宣州、许州又处于胡人入侵的最前沿,如果依然沿用那套宽松的制度,难免会留下许多安全隐患。
知州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近日来派兵加强了城墙周围的巡逻与守卫,街道上也时常见到巡逻的官兵们。
这一夜我见到了几个蒙面人从街道闪过,心里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走近他们,叱问他们要做什么。中间一人看了看我,一挥手,有两个人跑到我身旁束缚住了我。一人将我的嘴巴捂住,拿弯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不要出声,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的说话声中带有明显的胡地气息。
忽然我感到身后一阵力量传来,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两步。我回过头去,看到在我们医馆帮忙的络腮大汉已经放倒了挟持我的两人。
他将灯笼扔在一边,睁开闭着的眼睛跑向了蒙面人,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所有人。此刻我明白了这个强壮的大汉是练过武的,除了庄王我再想不到任何人可以和眼前这个熟悉的大汉较量。
将所有蒙面人打晕后大汉揭开了他们的面罩,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对我说:
“看来这些是入侵的胡人,我在此处守着,你去找巡逻的官兵来。”
“你如何知道这些人是胡人的?”
他依然闭着一只眼睛,走到一边捡起了扔在地上的灯笼。
“我先前说过我耳朵比较好,我听到了他们跟你说话的声音。而且胡人和我们身体特征不太一样,他们肩膀很宽,脸也很大。”
我找来了守备军官,那个大汉此时已经不在了。军官脸色凝重地带走了这些胡人。
之后的巡夜中我感到心神不宁,想起了大汉说的话。他说胡人已经入侵了,那么湖城恐怕也可能会成为战场。我担心妹妹和我又不得不逃亡去下一座城市,更担心这次我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无法从战场中逃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今晚是阴天,天色很暗,乌云完全遮蔽了月亮。
回到家时妹妹背对着我躺着,声音从角落传来:
“今天出什么事了吗?兄长你回来得比往日迟了许多。”
“没什么事,街上碰到了一队巡逻的官兵在抓贼,耽误了一些时间,你快些睡吧。”
对于妹妹此时还没睡我似乎并不感到多么惊讶。
之后的几天里在医馆里我和老医师再没见到那个络腮大汉。
这几日城中晚上的守备加强了许多,我在晚上巡夜时又见到了许多类似之前见过的蒙面人,但再没大汉在我面前制服他们。有时我碰上官兵会给他们指明方向让他们去追赶,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无法找到蒙面人所在。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再不敢独自面对这些蒙面人,或者说,我知道比起直面蒙面人有其他我更应该做的事。
这次我转过一个巷子,竟与一队蒙面人撞了满怀。我想要逃跑,但他们反应很快,立即打晕了我。直到第二日早上我才醒来,灯笼和梆子扔在一边,蜡烛从灯笼中掉了出来,断成了两段。
我站起身来,觉得脑袋昏昏涨涨的,根本没法站稳。我甩了甩头,扶着墙向城门走去,打算给军官报告此事。但走了两步,我意识到此时更应该赶回家中给妹妹报个平安。
走路的时候,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昨日我没巡完街,今日见了管理者,他怕是要训我一顿、扣我的薪酬吧。
我扶着墙向家的方向走去,竟在半路上遇见了妹妹。妹妹眼眶有些浮肿,似乎一宿没睡,她见我扶着墙步子不稳,担心我出了事,眼泪顺着浮肿的眼眶滑下,急忙过来扶住我打算把我送到医馆去。
我向她表示自己没事,让她把我扶到了家中,又让她代我去医馆跟老医师告了假。
“兄长昨晚一夜未归,我还担心兄长是否出了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只是……”
妹妹见我犹豫,催促我说出原因,我不想欺骗她,也想让她知道成立潜在的风险,便将实情说了出去。
“我昨晚遇见一队蒙面的胡人,被他们打晕了。”
“前几日你回来得迟,是不是也是因为此事?”
我不得不再次惊叹于妹妹灵敏的洞察力。妹妹已经知道了实情,急忙跟我说:
“胡人是不是又入侵了?这几日我已经把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等兄长你恢复后我们就去其他城市。”
我拦住了她手忙脚乱的动作。
“你先别急,上次庄王在桐城大破数万胡军,他们短时间内应该没有能力再集合出一支部队。”
“可是这次事有蹊跷,难保不会出事。既然是小批的胡人刺客,想必他们是想以精兵夺取湖城。”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是却发自内心不愿相信庄王的努力会白费,只能借口说等我恢复后再说。
但是我错了,我太天真了。没有一丝征兆地,当天中午时分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胡人士兵,宣称胡人已经占领了湖城,守城的军官和县令都被杀害,其余将士弃城而逃。胡人首领说他不愿让湖城也充满仇恨,因此只要我们不轻举妄动便不会受到伤害,他鼓励我们照往常一般作息,他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同化我们的意图。
对于同化,我个人是并不怎么排斥的,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流亡,我已经厌倦了战争,无论是谁来统治,只要让我们安心地活着我就无比知足了。但是妹妹显然不这么想,她在金乡遭到了胡人将领的非人侮辱,打从心底里仇恨着胡人,和我已经遗忘了全部不一样,她依旧记得赵秀才和我父亲的死,依旧记得在赵家的房中遭到胡人强暴的不堪,依旧记得胡人的魔爪、胡人的拳脚落在身上的痛,她无法接受这种随遇而安的生活,她更不愿变成自己所怨恨着的胡人。
她将自己紧紧关在家中,整日只是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并不是对我不满,只是不能接受自己被胡人统治的现实。
“兄长,我们逃走吧。”在我从医馆回来后她忽然对我说。
“不可能的,我曾见过有人想逃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逃走的人都被城墙上的胡人杀了。”
“那么你还想当胡人的奴隶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我沉默了。
“每每想起往事,我都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身体与心灵上似乎再次承受着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我无法忘记胡人曾经强暴我的事情,也无法忘却至亲在我眼前被杀的锥心的记忆。兄长你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寄托了,倘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再次沦为奴甚至是变成胡人,我可能无法接受,到时还请兄长见谅,我无法对兄长尽孝了。”
妹妹的声音哽咽着,她抬起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两行清泪从脸庞滚落。
当晚我去巡夜时她依然说着“注意安全”,三更回家也仍然能听见她翻身的声音。
这几天天气很好,每晚月色明朗,和金乡的月亮一样,和桐城的月亮一样,和之前汉人统治下湖城的月亮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