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二零零六年三月,我在江南小城读大二,学的通信专业。在经历了一次并不愉快的恋爱后,心灰意冷的我应招入伍,分配至新疆军区某部,在距离乌鲁木齐市区三十公里外的乌拉泊营区驻训。因为专业所长,新兵训练结束后调到乌市东部郊区的一个通信团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通信兵战士,同时进行新的专业性培训。同年九月,经过组织审查后,以大学生列兵的身份加入到地处荒漠边缘并且远离人烟世俗的某基地。在经过更系统复杂的保障和军事训练后,基地安排我加入了通信一连。
我们连部在距离基地一百公里的莲花湖畔,这里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斯腾湖的西部入口,又是流经库尔勒市的母亲河——孔雀河的源头。莲花湖水道纵横,两岸芦苇茂密挺拔,湖水靛青黛蓝。我时常恍惚起来,以为我又到了江南小城的水乡泛舟游湖,但是再也没有像水莲花一样不胜娇羞的女孩了。
连队的主要任务是定期到罗布泊一带进行电讯侦查,防止敌对国家的间谍和破坏分子搜集我方导弹的爆炸数据。有的数据能够存在大气或岩层里历经数十年的衰减变化,都是极珍贵的实验数据,也是极其核心的国家机密。任务的危险系数并不高,自打进入莲花湖的连部后,出任务的次数非常多,并没有出现过特殊情况。
两年后的九月末,我已是一名熟谙任务的老兵,再过三个月我即将退伍,虽然连里一直要求我留下转职士官,但是我还是架不住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这两年我也没有回去过,家人有信件包裹都是寄到乌鲁木齐市75号信箱——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距离乌市将近五百公里的地方服役。我将连长给我的志愿兵申请手续文件都退回了连部。
这一天清晨秋意正浓,南疆的天气干燥阴冷。我裹紧了军大衣,哈着热气,站在戈壁滩的哨所广场,向南望去,蔚蓝苍穹,一碧无尘,一眼无边的滩涂外是连亘无垠绵绵不断的天山山脉,峰顶上白雪皑皑,山腰下却紫青乌黑,莲花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熠熠生辉,如同身穿色彩浓郁的华丽连衣裙,顶着珠冠的民族少女在翩然起舞。
我的身旁站着我的战友,一共四人,笔直的站成一排,一如白杨,欲入云霄。身后是一辆车厢围着帆布的军用十轮卡。我的班长胡光德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抬手看着手表。他的身形短小精悍,甘肃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戈壁滩的风沙吹得黝黑黝黑。
他最后一次看完表,军姿站定,双手背后,大声说道:“这次任务是常规巡查,目的地在XX区域,距离基地150公里,执行时间早10点至晚19点。有没有不清楚的?”
“没有。”战士们异口同声答道。
“检查装备,登车出发。”胡光德大声命令。
这是我接下来为数不多的任务了。我们通讯班5人小组便陆续将无线电台、蓄电池组、电讯探测仪、桶装水、干粮袋装上后车厢,司机胡云乾身手矫捷,一跃而上驾驶位,熟练的发动好车子。班长胡光德打开副驾车门,习惯地瞅了一眼挂在驾驶室后窗下的一支泵动式霰弹枪,确定无误后舒舒服服地坐好。荒凉的戈壁滩上经常有野狼出没,这些野狼和蒙古草原里的狼群不一样,并不成群狩猎。而是游弋在浅滩石丛里的孤狼,狡诈残忍,又极其聪敏,遇到以后很难缠。带上这支前苏联时期的霰弹枪,在关键时刻开一枪,枪声炸裂,威力巨大,便可以起到震慑威吓作用,孤狼便不敢接近了。
“二胡就位!”战士陈显贵在我耳边笑嘻嘻的说,“演唱会马上开始嘞。”每次出任务,他们俩都在前排驾驶室,所以我们在后车厢的就戏称他们是二胡,而每次出任务我们私底下都开玩笑说是开演唱会。陈显贵和我是同年兵,精明实干,脑袋瓜很聪明,也爱打趣人,老家是河南的,这次任务结束他准备正式提交志愿兵申请,成为一名一级士官。
“别打趣,坐好,护好电台。”一个闷雷似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那是副班长牛大海,他是二级士官,典型的山东人,身材魁梧,老实本分,不爱说话,心肠很暖。
小陈吐了吐舌头,无线电台在车上的时候是被他抱在胸口的,他说道:“放心,海哥,我会像你爱惜老五四一样的疼爱电台的。” 牛大海有一支五四式手枪,也是后车厢唯一携枪的人。他对手枪非常爱惜,经常拿出来拆卸擦拭,枪油都抹的锃亮锃亮的。
陈显贵似乎并不过瘾,又涎着脸对着牛大海说道:“海哥,我到现在还没碰过五四式手枪,啥时候让我也摸一摸?”
牛大海是从新疆军区第四师转过来的,以前在排里是机枪手,枪法也是相当好。作战部队训练用到的武器都比较全面,长短轻重枪都用的得心应手。他鄙夷的看着陈显贵,说道:“给你?你也不会使用。”
陈显贵说道:“原理还不简单,新兵连的时候我不也使过老八一?你就让我摸摸吧?”
牛大海拗不过他的厚脸皮,便抽出手枪,拉一下套筒,把枪膛里的子弹推出来,又退掉弹夹,把空枪给了小陈。
陈显贵拿到空枪,也满心欢喜,爱不释手,就虚心的向牛大海学习怎样上膛,怎样瞄准,怎样击发。
大伙儿满脸笑意地看着他,心里都想着,不出意外,这辈子他都没有开枪的机会了。
车辆发动起来沿着碎石铺就的土路,向着西南出发。车如游龙,迤逦而行。在解放牌十轮卡柴油发动机强有力的轰鸣声中,我向外望去,在辽阔的戈壁和草原上看极远处连绵不断的山脉,像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简笔线条勾勒出轮廓,只有那挺拔的白杨沿着路的两边,在颠簸晃动的视线中纤巧而易逝。而我总会在这一路颠簸中想起很多曾经的往事。
“老贾,你说说你为啥不留在部队呢?”陈显贵将手枪还给了牛大海,看我发呆,就凑过来和我说话。
我说:“离家的时间太长了,想回去看看。”
“那你退伍了想做啥?”
“继续读书,或者找份工作吧。”我老实说。
陈显贵作郑重其事状,说道:“小贾同志,革命尚未成功,你怎么可以把战友们扔下嘞。”
我笑着说:“战友情,心中藏,到哪都不忘。只不过我要到别的岗位上为祖国做贡献。”大家不禁都莞尔一笑,又各怀心事的不再说话。
此时车子突然停顿了一下,我向外望去,已经开进了一条山谷中,两边山林耸峙,山坡上能看到满山的羊,密密麻麻犹如嵌在上的标本。有牧羊犬将羊群带到了路上已经和车混在了一起。头顶着花帽的乡民骑着马,挥着鞭子,带着牧羊犬,呆呆地看着我们的车驶入他的羊群。羊群并不给我们面子,该吃草吃草,该散步散步,该发呆发呆,霸占在我们眼前的这条所谓的路面前久久不愿离去。牧羊犬对着我们的车狂吼,老乡穿着脏兮兮的袍子,一脸阴翳,看不出表情,死死地盯着我们若有所思,似乎并不欢迎我们,有一种“你只要敢碰掉我一根羊毛就别想走出我这一亩三分地”的架式。我们见怪不怪,胡云乾开车稳的很,慢慢将羊群一分为二,顺利开了出去。
此时班长胡光德从驾驶室摇下车窗,他在车载电台里和基地联络,收到消息,说是最近一段时间,有人发现这一片地区有盗墓贼活动的迹象。要我们保持警惕。我们大声答应。我们进罗布泊的这条路在古时候是丝绸之路的古道,沿途有很多绿洲小国的兴亡更替,风起云涌黄沙滔天下,便有很多贵族王室的墓被深埋地下。民国初期的时候被欧洲人考古发现了很多有价值的古墓,后来便一直有国内的或者国外的盗墓贼出现。新疆解放后政府禁止了盗墓,但是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铤而走险,偷偷摸摸地盗墓。
车子一路前行近百公里,穿越无人区,远处的雅丹风蚀岩就好像幽浮飞船悬停在空中一般,阳光在沙漠中的空气折射,使得一切都显得不真实。沙海化作的天际,湛蓝的天空下吹着干燥的风,空旷的四野没有一点生机。
是的,这一切都表明,罗布泊到了。
罗布泊由于常年的风沙侵蚀以及河道改造,曾经的沙漠绿洲渐渐被湮没在风沙里。塔克拉玛干沙漠如同一只张开五指的金黄色巨手,现在的罗布泊就好像手心里一片褐色的疤痕。古时候充满荣耀的丝绸之路,孔雀河沿岸的西域三十六国早已消逝不见,无数的财宝和繁荣都被滚滚黄沙所掩埋。唯有楼兰的残垣断壁还突兀的在沙漠里诉说着往日的荣光。
已经是新疆时间中午的一点多了,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一个小小的砖砌房边下车进行了休整。新疆戈壁滩荒野千里,敌对分子会想方设法的进入罗布泊的腹地,然后在岩石峭壁里放置收集数据的电子装置——有的联动设备在茫茫沙海里间隔数十公里远,我们必须将这些装置搜索出来,交给保密科的干事做进一步分析。执行任务是枯燥乏味的,这里日夜温差非常大,早晨还要穿大衣,现在恨不得啥也不穿,但是海拔高的地方紫外线特别厉害,如果不想晒脱皮,就只能穿起长袖的衣服,避免皮肤暴露在外。
我们在整个任务区域进行了网格化的巡逻,面积有数百平方公里。一切如平常,并没有特别的情况发生。到下午七时许开始返回莲花湖连部。由于奔波了一天,我们的军车在将出罗布泊边缘的时候还是熄了火。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十轮卡经常出问题,最多就是花时间修理一下。在告知基地情况,回来的时间肯定比预定时间要晚两个小时。
新疆的秋天,太阳下山都快晚上十点钟了。车修完以后,我们便在无人区的沙漠公路全速前进。但是我们的精神还挺高昂的。牛大海说:“大伙儿不要心急,一起唱个歌怎么样?”
陈显贵问:“海哥,就你这破锣嗓子,你说唱啥歌好嘞。”
“就唱我们的《马兰谣》吧,同志们不要担心,我这声音可好着呢。”大海同志鼓励着大家,说着带头起了一句:“有一种花儿名叫马兰,你要寻找她请西出阳关。”
这首歌是我们进入基地必须学会的曲子,也是文艺汇演必点的曲目。大伙儿跟着一起唱起来,连驾驶室的二胡都在跟着哼着:
伴着那骆驼刺啊扎根那戈壁滩;
摇着那驼铃吹着那鹰笛;
敲醒了黄沙漫卷灰蒙蒙的天;
。。。。。。
马兰花是在戈壁滩上生长着的一种兰科织物,有点像水仙,开出的花儿有紫色的,嫩黄色的,它在干旱少雨的戈壁滩上一丛丛的顽强生长,那苗条的身姿,亭亭玉立,不怕风吹沙打,扎根在艰苦的戈壁滩上。这首歌本该由女子来唱,显得柔情似水,婉转高亢,我们这一群大汉唱起来,竟然别有一番情趣。歌声在空旷无际的沙漠中央回荡着。一想到我即将离开这个生活了两年多的集体,我的心情一下又软弱起来,如莲藕丝般剪不断理还乱,不知以后该如何决断了。
军车的大灯在沙漠中直直地射了出去,将前方照的通亮,这条路没有任何车来往,就只有我们的一个车在疾驰着。在行至上午路过的山谷时,司机胡云乾突然打响了一声局促的喇叭,示意前方有情况。我们定睛向车前看去,在离车十几米的地方,昏黄的车灯照射下,有个模糊的人影在路边招着手。
牛大海让大家禁声,掏出腰下别着的手枪,卡啦一下把子弹推上膛。因为不是作战部队,平时出任务也从未遇到过交战的情况,所以我们出来的时候一直都是搭配长短两把枪,五四式手枪是班副的宝贝疙瘩,每出任务都是枪不离身,配备四个弹夹,共三十二发子弹。
军车停稳后,牛大海朝我使眼色,让我一起下车看看情况,毕竟我以前在乌鲁木齐某师步兵团操练过。他身形矫健,猫腰下车,右手持枪别在身后。我在他身后一起朝着那团人影走去。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了那个人,借着车灯的光亮,那是个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厚实长袍大衣的汉子,带着一口半人高鼓鼓囊囊的帆布袋。我们一下子警觉起来,这个人莫不是盗墓贼?
再靠近一点才发现这个人,戴着兜帽,满脸络腮胡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颧骨很高,眼窝很深,眉毛很重,一双眼睛在额头的光线阴影下精光闪烁——这是个民族人。
牛大海厉声问他:“你是干什么的?干嘛拦车?”
那家伙支支吾吾,手指着耳朵嘴巴,摇摇头,意思是听不懂汉话。我们这几年和民族人打交道并不多,大家除了会简单的几句你好谢谢之外,就说不出来了。牛大海指了指那个布袋,让他把布袋底朝天倒出来。民族人又开始大喊大叫。我一边打手势,一边问他:“阿扎西,把布袋翻过来?”
他生硬地说道:“石头,石头。”把袋口打开给我们看,里面果然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有海碗大小的,也有鸡蛋大小的。
我们看了一眼,虚惊一场,这个并不是盗墓贼,而是来戈壁土上捡玉石的人。他断断续续的说,因为迷路了,所以回不去,看到有车开过来,就过来招手想要搭车。
班副看住他,而我回到车旁向班长汇报情况,班长说不能做主,必须向上级请示。小陈接通无线电后发现在山谷里,讯号传不出去。
班长胡光德皱着眉,跑过去看了一眼在路边战战兢兢的汉子。把我们大伙儿召集起来,班长说道:“大家表决一下吧,该不该带着人出沙漠?”牛大海的思想觉悟向来比较高,他说为了不影响民族团结,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可以把这个人带到五十公里外的恰尔巴克乡。陈显贵和胡云乾都没有反对,胡班长把目光投向了我,见我也点头后,就大声说:“保持警惕,继续出发。陈显贵你把这个人盯着点。”
胡云乾发动车子,继续前进。已经十点多了,大家都想早点回连部洗个痛快的热水澡。后车厢四个人,我和牛大海并排坐在左边,陈显贵贴着牛大海,在靠近驾驶室窗口下抱着电台。那个汉子抱着布袋子坐在右边。
一路都十分颠簸,军车晃点晃点的,人一松弛下来,白天的疲乏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我们所有人都眯缝着眼打起了盹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晰晰索索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对面的古怪汉子。刚好那个人在阴影里的双眼也如毒蛇一般看向了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惊了起来。那汉子的双手不自然的抱在胸口,破烂袍子解了一半,露出了半截黑黝黝的枪管。
我刚要开口示警,两声枪声已经响了起来。第一枪却并没有打向我,子弹射向了抱着电台的陈显贵,随着清脆的声响,电台被打穿了,睡梦中的陈显贵闷哼一下,被贯穿的子弹打中了肚子,一下子呻吟起来。第二粒子弹则是穿过驾驶室的后窗打中了司机胡云乾。从他的后背心打入,强烈的惯性冲击使得胡云乾上半身倒在了方向盘上。他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脚踩着油门,军车失稳,撞向了路边的岩石,胡云乾的身体压住了喇叭,黑夜中连续又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云霄。
班副牛大海立即反应过来,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正要击发。对面的步枪声又响了起来。哒哒,哒哒的一连串的子弹出膛声。牛大海中枪之后,巨大的疼痛感都来不及反应,大脑下达到手指的命令还在继续,在中枪后他出于本能的扣动扳机,呯呯呯呯呯呯,六声枪响,仿佛控制不住一般,子弹射向了民族人汉子。也不知道打中了没有,但是我的右腿似乎被蚊子叮了一口般的吃痛,那是手枪的跳弹打中了我。步枪的清脆的击发声又一次响起,子弹贯入副班长胸口,手枪也顺势丢在了地上。
班长胡光德反应过来,拉开胡云乾的身体,转身取下后面挂着的霰弹枪,咔嚓一声上膛,但是车厢后面人太多,不敢轻易击发。打开车门,滚下车来。
民族人并不着急击发,他探了下脑门,先照着右手门边打了一个短点射,两声枪响之后,班长顺着枪口的火焰摸清楚民族人的大概位置,举起霰弹枪呯的一抢打过去。霰弹枪出膛的声音很响,在静谧的夜空下如同炸雷一般。民族人在打完短点后头一闷躲在车厢栏板后面,霰弹枪的子弹便霹雳吧啦打在了车栏板上,但是没有能够穿透栏板。民族人摸准了下面影影绰绰的身影,照着胡光德的大概位置打了两枪,车下再也没有了声音。
此时的车厢充斥着呻吟声,弥漫着鲜血发出的浓浓的腥味,我吓得已经失去了全身力气,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我想去拿那把五四手枪,但却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民族人,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着野兽的光,黑漆漆的枪口泛着蓝幽幽的光——那是一把锯掉了木质枪托的阿卡突击步枪,一直藏在他的袍子下面谁都没有发现。
那把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我,此时的我呼吸凝重却无可奈何,只想拼起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但是身体却失去反应般的无动于衷。在最后千钧一发的时候,又是呯的一声枪响,陈显贵艰难地握着手中的老五四,枪膛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他扣下了扳机,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击发,子弹从民族人的前额射入从后脑射出,并且不曾停留当的一声打入了车厢护栏的铁皮。民族人一声不吭软瘫在车厢里。
此后的我似乎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身边已经亮如白昼,各种各样的灯光耀眼,各种各样的人声鼎沸,好像是基地那里的人回来找到我们了。
当晚,我在基地做简单包扎,被连夜送至乌鲁木齐新疆军区总医院进行治疗。在经过保密局的审讯后,随即转移到兰州军区潼关疗养所休养。我只是轻伤,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好,由于是贯通伤,大腿上一进一出两个枪眼也都结疤了。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战友们,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任何消息。在疗养所待了两个月,每天都会有人来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的精神状态。
十一月初我们政委代表基地对我表示了慰问。他表示:“这是一次恐怖主义袭击,是三股势力对国防核心科技的意图渗透。幸好你们班及时发现并击毙了恐怖分子。”我问他:“班里的其他人怎么样了?”他沉默不语,组织上已经不允许再透露过多的信息。他只能说:“一切都好,请不要放在心上,基地已经批准了我你的退伍申请。”
然而我又总是闷闷不乐,时常在夜里醒来,脑海中盘旋着各种枪械的接驳开火声,闭上眼又总会浮现枪口烈焰和电光流火。
十一月末的西北,天气阴翳,温度骤冷。疗养所里给我发了棉被,但是依然不同意我和家里人的联系。我也很少走出病房,病房外有一些绿色的并不高大的松树,这些并不能使我觉得温馨安心。在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我的房间来了位眉目慈祥,相貌和蔼的老医生,他看了我的情况,只是良久不语。
我说:“我身体没有其它的问题,就是心慌得很,脑子里老是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想着我的战友们,晚上不好睡觉。”
他对我说:“你这个病叫创伤后应激障碍。短时间是无法治愈的。”
我说:“我有时候也想控制自己,但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他握了握我的手,轻声说:“最好的治愈办法就是时间,孩子,也许再过两年就好了。”
十二月底,在百无聊赖和失眠折磨中,我迎来了我的退伍手续。在签署了保密协议后,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两年之后,我的病依然未好。
退伍以后,我回到了家乡,因着保密条例的关系,我不能把在部队里学到的技能用到地方上参加工作。我甚至不能说出所在部队的番号,别人问起,只说是在一个野战部队里服役。
那时我还很年轻,挥手告别了戈壁滩上的大漠孤烟后,回到江北老家,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闲逛,一事无成,无所事事。我时常想起在部队里的生活,战友们爽朗的笑声,浅滩上回荡的军号声,蔚蓝天空下成排成排的胡杨林,风起云涌时沿着黄沙落地而逃的骆驼刺,时常在夜里想起我的那些战友们,想起那一次惊心动魄的短兵相接,而默默流泪。就这么过去两年后,我的父母亲很担心我,托人在市里的电视台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却由于自身的不善言语,沉默木讷得罪了台里的一个名主持,在过新年前,台里领导找了一个理由,就将我辞退了。
春节之后,我的父亲跟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退役下来的钱还要攒着,但是也不能尽挥霍。你就跟着二叔去放蜂吧。
我的二叔在七十年代末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来自浙江海宁的养蜂人,此人到山东赶花,紧缺人手,路过江北,二叔便跟着去了。如此一走,春去秋来,便是三十年。当年他还是青壮年的小伙子,如今也垂垂老矣。前几年物价变化飞快,他未来得及购置足够多的白糖,导致四十多箱蜂一下子饿死了五十多万只。那是他人生的一次大跌落,如今,就剩得十几口箱子,他开着小排量的货车走南闯北的赶花。
四月初在江北采油菜花,四月中要渡江去江南,那里的槐树开花,四月底去山东采刺槐花,五月回浙江采桔子花,六七月又去山东采荆条花。之后就要到更南方的一带,广东也好,云南也罢,去采茶花。十月份才可以返乡。
二叔年岁大了,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的孩子还在念大学,指望着凑钱拿生活费。于是长辈们早前就商量好让我跟着他出去放蜂,如今跟我说,只是通知一下罢了,水到渠成而已。
此时正是江南四月,暖冬已过,春意黯然。我们将十五个蜂箱,还有两块太阳能电板,一些家什生活用品搬上车,收拾了一下就起程去江南小城,那里城郊山上的槐花开了。
江南多小山,海拔也不高,但是钟灵鼎秀,郁郁葱葱。山下是远离城市喧嚣的爱清静的人盖的成片独楼,山顶有一座小的寺庙,画楼雕栋,暮鼓晨钟,里面的香火还很旺。
我们住在山腰的一个茶园里,庄主是二叔多年好友,他每次去都会给庄主带两大罐上好的槐花蜜。那蜜我见过,晶莹剔透,色泽明黄,隔着真空的玻璃罐都能闻到清甜香味。二叔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们在此地驻留半个月。庄主自然很爽快的将后院的两间厢房让给我们住下。后院围着一圈竹篱笆,开了木门扉,便是槐树林。我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有这么大片集中的槐树林,这里开满了白色的槐花,远远上去,白色的槐花在绿树当中,就像是一片碧波当中的汹涌浪花朝你涌来。
二叔将营地扎在槐树林里的一片空旷的草地,时值江南早春,草尖柔嫩,浓翠欲滴,我们搭好帐篷,将蜂箱一个个搬进去。到了第二天艳阳高照,便将蜂箱搬出来,让蜂儿自行去采蜜。
我们住在庄主的后院几乎从不外出,生活琐碎的东西都是带足了上山,各式炊具也是一应俱全,太阳能的帆板可以给足电力,能维持一台电视机的正常使用,我对电视一直没多大兴趣,而二叔更多关心的是天气。
是的,养蜂人最担心天公不作美。江南多梅雨,初晨还是阳光灿烂,说不定一眨眼就会下一场绵绵小雨,等得云消雨霁,却不过半个小时,养蜂人又要收回蜂群,搬回蜂箱一阵子忙活辛苦,还要担心气温骤渐,会有蜂儿熬不得冷,冻死在蜂箱里。
不过,自我们到了槐树林后的天气一直都很好,老天爷也一直都很赏脸。温度一般都在二十七八度左右,真正令人舒爽,心旷神怡。
这天清晨,听着远山寺里传来的晨钟,然后鸡鸣犬吠,平静的乡村气息便传递开来。槐树花清香扑鼻,令人沉醉。远处山下的林子里还残留着不曾消散的白茫茫的雾气。我迎着阳光,将蜂箱一一搬出,打开罩门板,目睹着蜂群一批一批的涌出,俨然蓄势待发的军队。
放蜂完毕,我想坐在突出山崖的一块山岩上稍事消息。便在此时,我见到山岩上站着一个女子,拿着画笔,在支好的画架前走来走去,一会看看林海,一会抬头看看太阳。
我慢慢踱步走去,背着阳光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的身形姣好,长发飘飘,应该是个年轻女孩。靠得近了才发现,她穿着米白色的长风衣,下身是淡蓝色简约的直筒牛仔裤,戴着一顶针织帽,帽子下面是一袭乌黑亮丽的长发,如同流水一般柔顺自然,映衬着阳光,根根青丝闪着光芒。
她的全神贯注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或是埋首调着色板上的颜料,或是执起画笔在画布上勾画一通。她真的全然没有发现我在她身后静静地看,而我当然也不敢唐突的去打扰她的精神境界。
如此静谧的时光,我听得春风略过树梢的轻吟声,远处蜂群嗡嗡起舞声,阳光每时每刻却又彼时彼刻的温暖的普照大地,将槐树林的景致谱写成各式各样不同层次的景深效果。直到她“呓”的一声,收拾画笔,关上色板盒,回头才发现了我,显然吃了一惊。
我看到她的脸,她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是典型的江南女人,小家碧玉,软玉温香,长得相当漂亮。双唇紧抿,眉目倾城,她的眼神深邃,是我所不曾见过的清澈,她的眉既黑且长,弯弯的好似一轮新月下石拱桥旁的小船。
我尴尬地笑着说:“你在绘画么。”
她收起惊讶,嘴角漾起一抹微笑说:“是的。”
她的秀眉在笑的时候如同随风摇曳的柳叶。
“画的什么呢?”我问。
“槐树花——你可以过来看看。不过我还没画的好。”她说。
我凑近去看,她就在我的身边,她的身上有着少女的体香,槐花的芳香和蜂蜜的清甜,却还有一丝淡淡的说不出来的苦涩味道。我一时疑惑,旋即散去不多想。
我看到她将眼前的一片槐树林都画了进去,绿意层层都不尽相同,中间白斑点点,那是盛开的槐花。整幅画色彩浓烈艳丽,明黄的阳光,墨绿的树叶,姣白的鲜花,我仿佛看到了一股奔放热烈的生命力在画布上涌动。
我由衷地说:“你画的真好。”
“谢谢,不过,清晨的树林真的好难画,阳光捉摸不定,光线不好把握。”她说。
“你们画家好厉害,一支笔就能记录一片风景。”我说。
“呵呵。能用画笔记录生活的点滴美好,这也是让人觉得幸福的事。”她说,“可惜,现在的人追求物质,破坏自然,即便作了这些画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那就画给自己看呗,反正我觉得你画的好看。”我说。
她微笑着说谢谢,指着山坡下一长溜的蜂箱问:“你是新来的养蜂人么?”
我说:“是的。”
“那个大胡子叔叔没有来么?”
“唔。他也过来了。不过今天进城了。”我说。
她轻轻哦了一声,说:“请你替我向他问好。”
我很奇怪我的二叔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位仙境里出来的姑娘,我点点头说好。然后她侧着头想了想,说:“差不多该回去啦。”将画板拿下来,将架子守好,正好可以背在身上。我看着她走下山去,挥手向她告别,她走到山坡下又回头灿然笑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愣了下,茫茫然对着她的背影说:“好。”
傍晚的时候,二叔买了新鲜蔬菜和一些食物回来,我和二叔合力将蜂箱(一只蜂箱有七八十斤重)都收起来码好。我跟他说起了那个美丽的女孩。二叔说,那是茶园庄主的女儿,平时住在城里,很少到山里来。
“她是个很好的丫头,也是个苦命的人。”二叔叹了口气说。
我很想问二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一转身就已经忙着去做别的事了。
第二天的天气依旧晴朗,我心想着还能在槐树林里遇到她,一整天她都没有来。养蜂人的生活确是单调乏味,我沿着山林四处走了一圈,空山寂寥,便如同我的心绪一般。我想着这么多年来走过的一些地方,却还是待在部队里来得快活实在。如此一直晃悠到夕阳西下,二叔已经在张罗晚饭了。见到我回来又一起到槐树林里收拾蜂箱,今天不先忙钉巢门,要准备忙活着割胶。
我打开蜂箱,将蜂房抽出来,每箱大概有十来扇,那上面是归巢的蜜蜂,密密麻麻的,如同春草一般拥挤。我望着这些辛勤可爱的小东西,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呢?”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说话声。
也许是为了报复上次我给她的惊喜,这次她也在我的身后趁我走神的时候来了个出其不意。她换了一身穿扮,却还似乎戴着那顶粉红色的针织帽。
我涎着脸说:“想到了一个笑话,跟蜜蜂有关的。”
“什么笑话让你一个人没事偷着乐呀?”她找了个小方凳坐在我身边,双手指着下巴问。
“呐。有人说,一只蝴蝶宁愿嫁给一直蜗牛,也不愿意嫁给蜜蜂,你知道是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她睁着好奇的眼睛问。
“因为蜗牛虽然四处漂泊,但是他好歹还有一个自己的房子,而蜜蜂却一辈子住的集体宿舍。”说完我忍不住又笑。
她也捂着嘴巴笑,她说:“怪不得,别人说蜗居蜗居的。”
但是笑完之后我就沉默下来,我说:“我们养蜂人也是一辈子居无定所,却连个房子都没有,住的是冬冷夏暖的帐篷啊。”
“怎么会呢?”她说,“你们不是住在后院么?”
“当然像你爸爸这么好心的户主现在很少了。”我说。
她的脸蛋没来由的一红,在夕阳恢弘的光线上,薄施粉黛,眉目含情,低声说:“你已经知道了啊。”
我说:“你的大胡子叔叔跟我说的。”
她看我在用掸子拂去蜂房表面的蜜蜂,便问:“你这是干嘛呢?”
“割胶啊,就是蜂巢成熟后,将蜂浆取出。”我手里一边动作着一边说,“铲去蜂巢上的蜂盖,放到一个特制的带机括的木桶,利用离心原理,将蜂浆剥离。再过滤掉蜂巢的碎片和大颗粒的花粉。过滤好后就像琥珀一般的晶莹。”
“那岂不是要很忙?”她问。
“是啊。要在天黑之前把这十几口箱子全都处理完,明天好继续放蜂。”
“为了答谢大叔给我带来的槐花蜜以及你普及给我的蜜蜂知识。本小姐决定祝你们一臂之力。”说罢她挽起袖管,作视死如归状,准备大干一场。
我心里乐着想,唔,那就骑驴看唱本吧。
她的小巧轻盈的身体蹦到二叔身边去,想要跟他一起抬蜂箱。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搬得动呐,我偷眼看她,额头涔出细汗,却兀自咬牙不止。我二叔说:“好了好了。你去帮石头取蜂房吧。”她才委屈地放开手,却不料哎呀一声。我跳起来一个箭步过去,以为蜂箱砸到她了。
却是一只蜜蜂死死地叮在她的右手手背,我见她左手赶紧一拍,蜜蜂便掉到地上。我说我来看看,她伸出手给我看,秀眉微蹙,西子捧心一般的满是委屈。我握她的葱白玉手,心里竟然突突跳了起来,那如缎子一般滑腻的手背上是一口小包,略带红肿。我用双手拇指沿 着肿包的周围慢慢的揉捏,直到一股黄褐色的汁液被挤了出来。我问: “怎么样了?”
“好多了,没有刚开始那么酸痛了。”她银牙紧咬说道。
“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了。”我说。
“什么?”
“蜜蜂也是好色之徒,喜欢美女啊。你今天遭了蜜蜂之吻,也算验证了一个真理,也不冤枉。”我说。
“你讨厌。”她黑起脸说。
我呵呵笑着说:“好啦,开玩笑。坐下来歇一会,尝尝新鲜的蜂蜜。”
“这么快就可以吃了么?”
我点点头,用小勺舀起一小碗蜂浆给她,她低头吮一口,清甜的味道立即在唇齿间化开,余香连我都闻得到。
“好喝。”她畅然说道。手背的疼痛早抛到九霄云外。“你给我再讲讲蜜蜂的事吧。”
我说:“我们一般指的蜜蜂王国有三种蜂,蜂王,工蜂和雄蜂。蜂王是首领,她负责整个王国的生产生育和规模扩大,雄蜂是个小白脸,他除了有幸和蜂王交配外,其它的时间都是坐享其成。而我们说的勤劳的小蜜蜂,说起来就是工蜂了。”
她哦的一声,听得很是认真。显然,我说的也比较有趣,尽管我才跟她见第二次面,但是,在美女面前爱表现似乎是所有男孩子的通病,我说的话比平时要多很多,也健谈起来。
“工蜂的一生很短暂,大概在三十天到六十天左右,他们一出生就担负着泌蜡造脾,调制花粉,分泌王浆,饲喂幼虫的重任,还要照顾蜂王和雄蜂的内勤,等到成年了——一般就是十五天左右,便开始出外勤,做采集花粉,花蜜以及水,这是工蜂最主要的活儿。到了三十天左右,他们垂垂老矣,就改作侦察兵和守卫军,负责探寻蜜源和防御敌害,当生命耗尽,死亡来临,他们辞别蜂场,不知去向。”
我说了大半天正为工蜂的一声唏嘘不已,却不见她应声,蓦然回首,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你这是怎么了?被蛰过的地方还在疼么?”我惊问道。
她摇摇头,我见她泪眼婆娑,如同被雨打湿的海棠花。
她扬起脸,说:“蜜蜂的一生那么短暂充实,又那么辛勤。而我刚才竟然拍死了一只如此伟大的生灵。”
她意想至此,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当她告别回去的时候,我脑海里还在辉映着她楚楚可怜的侧脸。
此后一个星期左右,我再也未见到她。盛花期快结束了,槐树花已经开始凋谢。我们在此地的行程即将结束,我有时会坐在槐树底下默默想着心事。她来的时候,穿着一身轻便的连衣裙,还是那顶针织帽,挎着一个小竹篮,说:“我带你去采蘑菇吧。”
我也没有问她这么多天去哪里了。我见她的脸色比平时白皙多了,似乎还略带虚弱,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苦涩味又加重了。我也没有问她这么多天去哪里了。
我说:“好。”
我们在树林里穿行,我给她讲我在部队里的趣事儿。那天小雨乍停,林子里空气清新,鸟儿叫得格外欢畅。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就像金箭一般将林子照得透亮。林子里很潮湿,地上有无数的小水汪,我们踩着破败的树叶和点点白色的槐树花瓣,慢慢地走着。蘑菇很多,有像碗盏大小的,有像鸡蛋大小的。它们像是一把把小白伞,倚着大树根。我跟她说,我很喜欢吃蘑菇做的羹,那简直是天下美味。
我们边聊天边采摘,到了中午时分,已经有满满一篮子了。我也不清楚我们走了多少山路,耳边听得泉水淙淙,却是来到了一处向阳的山涧小溪边上。天气渐暖,我见她的额头满是汗水,想建议她把帽子摘掉。
她却兴高采烈地脱下了雨鞋,光着脚丫走到了清澈见底的溪水中间,水流叮咚,却正好没了她的小腿。她叫着,唱着,很兴奋。双手 鞠起一湾清水,扑在面颊,痛快地大呼过瘾。继而又捧起大把,将面容彻底打湿。到了此时,我才发现,她的浓黑的眉毛竟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抹淡黄色的绒毛,软软的在漆黑的眼睛之上。俨然夜空星星上的流云。
我惊诧的问道:“你的眉毛怎么不见了。”
她愣了下,一下子安静下来,望着清澈水中的倒影,一时失神。我以为美人顾影自怜,也会从这山涧溪水中走出一位洛神仙女来。
她走到岸边,坐在软软的绿草尖上,闷闷不说话。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心里也怀揣着兔子般的忐忑不安。
“我给你看一下真实的自我,”沉默了一会,她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取笑我好么?”
我说:“这是什么话,你是那么漂亮,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她凝视着我的双眼,仿佛要从里面找出潜藏在人世间的伪善与凄凉来,继而摇摇头。她举起手一把摘掉了头上的针织帽——连着那一袭乌黑亮丽的秀发。
是的,我没有看错,她的引以为傲的头发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十五月亮一般光滑洁白的头顶。
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惊诧与不解,她苦苦笑了一下,说:“我从小就有白血病,经年累月的化疗已经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啦。”
我很难想象这么一位在清晨作画大自然的美丽女孩竟然是身患重症。
我只能安慰她,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前几天我的主治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她忽而又灿然一笑说,“人生固然短暂,但是和蜜蜂比起来,却又那么漫长空虚。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有用的知识。”
我说:“没什么。你以后也会过的和他们一样充实美好。”
她点点头,说:“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我看着她,示意她说:“不管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
她严肃的看着我,一字一顿的说:“石头,为——我——画——眉。”
她从衣兜里取出眉粉和眉笔,交到我的手上。
我手足无措,说:“我从不知道该怎么画眉。”
她说:“我来教你。先将眉粉倒点在手上,然后用眉笔慢慢的往眉毛上刷。不要刷的太多或太重哦。”
她蜷缩着双腿坐在地上,而我正襟危坐,便俨然艺术家在雕刻艺术品一样,将眉笔慢慢的从她的眉尾刷向眉头。我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溪水又映衬在她的眼睛里,亮汪汪地煞是好看,她的眼睛给了我无比的信心,如此一来二去,我的手也不在那么抖。将左右两侧的眉都一一涂刷均匀,渐渐的,我所习惯的亲切的她呈现在我的眼前。
当最后一笔画完,她将针织帽又戴在头上,又回到溪水旁照着清影,相当满意的说:“谢谢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呢。”
我说:“不客气。”
我们开始往回走,她的言语又多起来,她说等身体好了之后,要办一个画展,要告诉所有人大自然的美丽。
我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她莞尔一笑,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她亮汪汪的眼睛里仿佛会跳出一位七彩的精灵来。我们沿着路边的树林循着一些隆起的土梗往山下走,不多时便看到一条窄窄的石砌山道。只可容一人行走,山道旁古树依依,枝条乱垂,我们踏着枯败的树叶,发出咯吱声响。我们开始聊一些过去的往事,我说起了自身的不善言辞,不会察言观色,以至于前一份在电视台做保安的工作被辞退了。
她转过身,认真的看着我说道:“你不该这样责怪自己,错的并不是你。你只是生活在隔绝社会的军营里太久了。”
我说:“到现在我都未能很好的融入社会,我时常怀念起在部队里的生活。”
她轻启莲步,走近我身边,拉住我的双手,说道:“你们啊就好像那些蜜蜂一样,营营役役的过活,一旦离开了群体便觉得举步维艰。但是人总会经历这样的阶段,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感觉到她温暖柔软的双手所传递过来的坚强与友善,“你要坚信这一点。”她说。
“是的,是的,我相信。”我凝视着她的双眸说。
她点点头,便继续向着山下走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石阶的尽头是郁郁葱葱的苍天大树,隐隐露出了青砖一角,走进了却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绕过小庙便到了山脚的分岔路,我告诉她,盛花期快结束了,再过两天我就要走啦,随着二叔去往山东。她走在我的前面拨弄着杨柳的枝条,哦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分手时她将那一篮子的蘑菇统统留给了我,说是为了感谢我为她画眉。
此后两天我再未见她。我和二叔收拾行李向庄主告别的时候,也没看到她的出现,我略感失望。临走时庄主从屋子里拿出一幅画来,却正是那天清晨我遇到她时作的那幅槐花树海。他对我说道:“这是我的女儿阿彩送给你的礼物,她因为去城里的医院化疗所以不能来给你送行。她让我转告你,希望明年还能见到你。”我说:“会的。明年我还会再来。”
那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越过长江的江面照射在渡轮上,我已离开江南小城,启程渡江往北。江水轻轻拍打着船的两侧,阳光暖暖地照射在我的心间。我又想起了在溪水边抚弄清影的她,我想在我整个人生的进程中,都不会忘记曾经给这么一位美丽善良纯真乐观坚强的女孩画过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