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妈和我的肾

2024-03-04  本文已影响0人  pipi1999

濒死又活过来的人说,他们看见了光,特别暖和,后来他们就回来了。有的还和彼得打了招呼,说:“你好!…”也有碰上十殿阎爷的,说:“领,领导好。…”

这些人其实没真死。人有两套神经系统,脑袋一个,肠胃也是一个,差不多一模一样。无论你多么饿,碰上特别或是伤心的事儿你就不饿了,这是二大脑干的。真死了和濒死不一样,真死的人特别清楚一件事儿,这次眼睛闭上后,不会儿再睁开了,为此很多人逝前流出了泪水。我叫车撞死的瞬间,一个声音说:“你要死了。…”瞬间就死了,没来得及害怕。二十四小时,可能还多几个小时我醒的,在太平间里。赶上太平间扩建,冷柜少,倒腾着冰,很多冰柜的尸体挂在大铁钉上。我醒来时挂在哪儿,像悬空在天上飞,袋子磨破了,有个洞,我往外一看,案子上都是死人,有个高的,脑袋露在外头。

这晚上我无意杀了个人,殡仪馆的王大爷叫我吓死了。干这行当的不怕死了人,活了他们受不了。我把袋子撕开了,往下一蹦,王大爷说了最后一句话:“妈呀!…”就走了。我们都有编码,我是23号尸体,救护车把我拉走了。护士说:“你哪天死的啊?”我说了日子,说:“我饿了,有吃的吗?”护士惊了,说:“有是有,可你现在恐怕不能吃东西啊。”男护士年纪大,经验多,说:“你这种情况我这辈子没遇到过。挂了盐水了,到了医院再说。”一提医院,我说了我爸,护士姐姐吓毛了,说:“老天爷呀,你是吕副主任的儿子啊?…”我爸不是很有名,我妈说他是混子。好像是这样,我爸整天坐门诊,好大夫都去病房,樱子她爸就是,很少坐门诊,挂号费三百块,我爸十块钱,七块钱的号他也挂。到了医院,我的事儿被严格保密了,我爸说:“谁也别说。”为什么不说,我爸没说。我住高级病房,有保安,想见我很难。出来进去的是我爸、我妈和樱子他爸。樱子爸负责救治我。我妈有个发现,说:“这是怎么会事儿?”我腰上有个挺大的刀口,缝了半圈。好像是我被撞裂了,当时缝合了下,我活过来又重新缝合了。我妈是文化宫的讲解员,负责貌美如花,不懂这些。我爸鬼祟,眼神躲闪,自从我死而复生,他像个猴子。住了一个月院,我就上学去了,还被转学了:皇冠中学。我说:“咋转学了啊?”这学校不好进。我爸嘻嘻笑,医院和学校有个互助活动,学校给了入学名额。我爸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个。”我和樱子一个学校了。早先我俩住医院大院,樱子喜欢和我玩儿,开裆裤时樱子就说:“哥,哥哥。…”我没上皇冠小学时,樱子哭了,说:“童童哥,我要和你一个学校啊。…”

我转去皇冠上学,最高兴地是樱子,一个班,不一个位,樱子正努力叫我俩挨着。樱子拒绝坐宾利,主要是我不想樱子家的司机拉着樱子接我。我坐地铁,樱子和我一块儿也坐地铁。樱子的模样算不上是顶喜欢女孩,不过樱子是我没法辜负的女生,除非等长大了她不要我了。年底樱子爸做了外科大主任,副院级,我爸直接做了副院长,负责后勤。我妈把我爸看扁了,说:“这个世界真莫名其妙。”我爸嗤嗤笑,说:“这又什么莫名其妙的?咱工作扎实,人缘好。…”我爸的时代来了,车接车送,穿杰尼亚,架子又好,特别扎眼。到了年底我爸就使用了获得的资源跟一个实习的女大学生搞出事儿来了。樱子要找这女孩,说:“准是她勾引你爸的。…”女孩有杀手锏:怀孕了。要我爸安排她进医院做大夫。或者我爸娶她。我爸想给钱解决。女孩说:“一千万。”我爸的预算是二十万,最多五十万。谈不成,女孩找了我妈。我妈没斥责女孩,和我爸说:“咱们离婚,童童归我。…”我爸不想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大学生结婚,再重新开始养小孩,潇洒走一回,不是这样走的。我爸说:“不!…”樱子找他爸嚎哭,说我妈要和我爸离婚就去北京了,不和她一块儿,她就不上学了。这事儿特别诡谲,樱子爸找了大院长,女孩居然留下了。我爸写了不和女孩来往的保证。我妈还是想离婚。

暑假我和妈去北京看姥姥,姥姥住半个四合院,舅舅、舅妈住半个。得知我死里逃生的事儿,姥姥快吓成神经病了。舅舅也是大夫,带我去做了检查,回家我舅舅像鬼魂一样,眼神古怪,动辄说黑话和文言文。我妈和舅舅差不多。我猜准是我又要死了,没救的那种。我妈惊骇,说:“别胡说八道!”没两天我们回去,舅舅也去了。我跟樱子说我可能活不久了,樱子吓哭了,喊:“咋了呀,怎么就活不久了啊?”我把事儿说了。樱子说:“这样,咱俩去体检一次就知道了啊。…”我和樱子找了家没熟人的医院。结果出来后我和樱子都傻了。我没要死的病,只是少了左边的肾。樱子问大夫:“这咋会没了?”大夫不知道,叫回去问大人。樱子说:“会不会你出车祸撞坏了?”我不知道,这太鬼魅了。我问了我妈,我妈脸煞白,说:“你咋知道的?”我有报告,我妈就傻眼了。我妈哭了会儿,说:“撞坏了,摘了。”

我上网查了,一个肾脏好像太大的关系,也有关系,应该是体能不太好。我想到了樱子,要是樱子好到将来要我和我结婚应该不行了,我好像不该结婚的。樱子得到的消息和我一样,她好像不紧张了,说:“我爸给你做的手术,撞坏了,就摘除了。”我点头,樱子说:“别担心,没事儿的。我爸说的。”我有点儿回避樱子了,潜意识里魔鬼来了,这很微妙,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樱子说:“你来做作业啊。”我都推脱了。我妈说:“童童,怎么了呀?和樱子闹别扭了?”悲壮的情怀,没法和我妈说。舅舅回去前,叫我注意一些事儿,不做剧烈的运动。我和舅舅秘语了,两个事儿:我怎么会死而复生,肾脏要是撞坏了,谁会给死人做手术啊?我舅舅愕然,傻笑,说:“你整天琢磨这个?”舅舅也古怪了,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我活过来是命,肾脏坏了一个也是命,说:“别担心,注意下就行了。”我和樱子不说话了,樱子暴跳如雷,喊:“童童,你咋啦呀?”樱子不上学了,我爸好像很紧张,说:“童童,你为什么不理樱子啊?”我不说。小孩的世界有很多不能说的话。我闷头吃饭。我一坚韧,我爸不知道怎么办了,说:“童童怎么了?”我妈不理他。离婚手续他们没办,心已经离了,大家还在一个战壕,已经成猪队友了。夜晚鬼魅,我也鬼魅了,说:“我去姥姥家上学。”我妈懵又不懵,说:“因为童童?”我沉默,好像是这样的。一个人去姥姥家我妈不让,她去不了。我妈说:“我看看怎么安排,先好好上学。…”樱子没去上学,过了两天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哭了。樱子转学了,一家涉外的学校。我没提这事儿,自己扛了。我妈也没提。初三毕业,一个声音叫我,是樱子。时光回不去了。樱子去美国上高中和未来的大学。樱子说:“我原来以为咱们可以一起。我能问你件事儿吗?”没法不能问,我点了头。樱子想知道我为什么不理她的,说:“我要听实话。…”太阳快掉海里了,黄昏的光线很明灿。我说:“我就一个肾,我们将来…不能再一起。…”我想要点儿尊严,走了。我再见到樱子,已经大三了,老院长去世了,樱子爸接任了院长,我爸干原职。葬礼上我看见了樱子。这次见面樱子告诉了我个秘密,我和死去的院长一个血型,非常特殊。樱子爸知道,老院子肾衰竭,我出了车祸。樱子说:“这个没阴谋,是巧合。…”樱子爸找了我爸,想我爸能捐献死去儿子的一个肾脏。我爸目瞪口呆,后来他同意了。我被注射了类似肾上腺素的东西,是不是这个促使我活过来了,不好说。樱子说:“大人都知道。包括你妈。…”我问了我爸,他很尴尬,之乎者也,说了一通后,又说了一句话:“儿子,当时你已经死了。…”我没生气,知道我都知道了,我妈说:“妈对不住你,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你舅舅说如果把肾脏要回来,恐怕不能用了,李院长估计得殒命。…”金色的秋天我爸中风后脑溢血走了。我妈没高兴,老自言自语,说古老的话,告诉我:“童童,你姥爷昨天来了。…”我姥爷早去世了。我妈和姥爷的鬼魂见了面,还一起喝了茶,挺吓人的。退休前一年我妈精神分裂了,住了半年精神卫生医院,次了很多麻木神经的药,整个人都木纳了。大学一毕业,我租赁了楼下的小超市,一边买货,一边照应我妈。下大雪那天,我妈在超市的窗户上看漫天飞舞的雪花,说:“雨咋这样啊。…”一个人跑进店里,是樱子。我妈叫人吃惊,她认识樱子,说:“你咋不和童童一快儿回来啊樱子。…”都大了,经历的事儿多了。我和樱子相视而笑。好像岁月不曾演绎过那么多故事。我还是祝贺樱子爸获得了“剪刀手”大奖,是奖给器官移植大师的奖。樱子爸说:要做好“传帮带”,让“剪刀手”越来越多。樱子笑笑,没说什么。雪越来越大,我妈叨叨那些她依旧记得的陈年往事。很多事儿发生过,又像没发生。我和樱子喝着咖啡,看着雪花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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