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讨好,只能是死路一条(2)
解救叶藏于水火的这个人正是同学掘木。
在最初遇到这个人的时候,叶藏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是上天解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是天使。
那么掘木做了什么呢?无非就是利用叶藏不懂拒绝他人的讨好型人格,让他为两个人的吃喝买单,当冤大头罢了。但至少,他带着叶藏也接触了其他的群体,带他融入了这个世界,比如女性和日本的马克思主义政党。
在《人间失格》这本书里,女人和叶藏有着共生般的联系,但凡见过叶藏的人没有说他不好的,没有不爱他的,有人陪她殉情,更有人愿意出卖自己的肉体去包养他。
这里,我们先看看叶藏对党派的感受:
“同志”们俨然大事临头似的,紧绷着面孔,沉浸在诸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的初等算术式的理论研究中。见此情景,我觉得滑稽透顶,于是发挥自己惯用的搞笑本领,以活跃集会上的气氛。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渐渐地研究会上那种拘谨刻板的氛围被缓解了,以至于我成了那个集会上不可或缺的宠儿。这些貌似单纯的人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甚至把我看成一个乐观而诙谐的“同志”。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我便是从头到尾地彻底欺骗了他们。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我却每次必到,为大家提供作为丑角的搞笑服务。 这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做,喜欢他们,但这未必可以归结为依靠马克思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不合法,这带给了我小小的乐趣,不,毋宁说使我心旷神怡。其实,倒是世上称之为合法的那些东西才更加可怕(对此,我有某种无比强烈的预感),其中的复杂构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可能坐着,死守一个没有门窗的冰冷房间,就算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纵身跳进去,直到游得耗尽全力,一命呜呼。对我来说,或许这样还更轻松痛快些。
如果要找出叶藏和这个党派的共同点,那就是两个都是见不得人的。叶藏这种心理活动不可能让他人知晓,这种党派也是不能被政府察觉的,因而参与政党的人也可以说是叶藏的同类了。
在这种荒诞的地下组织里,叶藏感受到的是一种荒诞感,地下党人的身份是一种天然的面具。与其说这是不合法的世界,倒不如说这是和叶藏所害怕的世界背道而驰的虚拟世界。
可这个政党一旦壮大,不再像老鼠一样窝藏在地下,需要与现实交锋,开始对叶藏委以重任,那么叶藏的离开也就成了必须。
在叶藏的感情世界里,乃至整个人生,他都是处于一种逃离的状态。与他人相约殉情,也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只是这次殉情成了人生的转折点。
最后,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失去了父亲的依靠,没有了经济来源,他不得不依靠女人,甚至是挥霍自己的天赋,画一些色情漫画。
另外一方面,死过一回的人,对这个世界还会有什么特别的希望吗?
叶藏的本性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玩家,另一层虚假的外壳,早已过度地保护了他,阻挡了可能的伤害,也挡住了温情与关怀。亲情,爱情,友情,爱情,都成为了他过度敏感的牺牲对象。
太宰治的这本书不是对叶藏的洗白,而是对他全方位的赤裸裸的呈现,好的坏的。他的诚实,真的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丑角精神不可避免的失败,使他从一开始的自我保护,演变成了一种借口,一种无力承担一切的懦弱。他暴露出来他最真实的问题,就是他根本不会爱。既便他常常向人类求爱,但他没有坦诚自我的能力,又何来正视他人内心的勇气?这种绝望的情绪成了他的本能,他便坚信了这样一句话:他人即地狱。
既然扮成丑角来讨好他人,落到这样的下场,那么就往深渊里堕落,至少这是我选择的,似乎多少也能为自己辩解两句吧。
到了最后就算是自己的妻子被无良商人强奸,叶藏也只能酗酒和吸毒这两个解决之道。
他太可恨了,也太可怜了。
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更讨厌更可恶的东西——当我深切地体会到这点时,已经彻底染上了毒瘾。那真可谓无耻至极。为了得到药品,我又开始临摹春画,并与药店的残疾女老板发生了丑恶的关系。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态已不可挽回。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一场,只会丢人现眼,雪上加霜。骑自行车去观赏绿叶掩映的瀑布,已是我难以企及的奢望。只会在污秽的罪恶上叠加可耻的罪恶,让烦恼变得更多更强烈。我想死,我必须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尽管我这样左思右想,但却依旧近于疯狂地来回穿梭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无论我多么拼命工作,因药品用量随之递增,所以积欠的药费已高得惊人。老板娘一看到我,就会泪流满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为了逃出地狱,只剩下了最后一招。若是这一招也归于失败,那么日后便只有勒颈自尽了。我不惜把神的存在与否作为赌注,斗胆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向他坦白了我的一切实情(有关女人的事,最终还是没能忝书纸上)。 没想到结局更加糟糕。无论我怎么等待,都一直杳无音信。等待的焦灼与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药量。
叶藏曾说自己并非基督教徒,但在小说的最后,他也反复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是一种罪过?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叶藏,这一生是无力的。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选择写信给自己的父亲,企求着他能来救赎自己,像个保护伞一般,带来一丝慰藉与依靠,这时他还不曾想过死,或者说他人生的唯一火苗,便来自于他人生的开端——他的父亲。
那份他从幼年起便祈求着讨好着却从未得到过的爱,但他等到了吗?答案不言而喻。在他父亲的默许支持下,叶藏被他自己的好友和妻子联手送进了精神病院,从此额头上落下了“废人”的烙印,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他费尽心力去讨好所有人,迎合所有人,如履薄冰地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着,最终还是被这个世界所遗弃。
这同时也是太宰治本人无法忘怀的一段经历,《人间失格》便是在这样绝望的心情中被创造出来的。
父亲去世后,叶藏被从精神病院里接出来,住进了一个乡下的房屋里,换言之,他被自己的家人再一次遗弃了。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其间,我多次遭到那个名叫阿铁的老女佣奇妙的侵犯。有时我和她甚至像一对夫妻似的拌嘴。我肺上的毛病时好时坏,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甚至还咯出了血痰。昨天,我让阿铁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卡尔莫钦,谁知她买回来后我一看,其药盒子的形状和平常的大为不同。对此我也没有特别在意,可睡觉前我连吃了十粒也无法入睡。正当我觉得蹊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就急忙跑进了厕所,结果腹泻得厉害。那以后又接连上了三次。我觉得好生奇怪,于是仔细看了药盒上的名字,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热水袋放在腹部上,恨不得对阿铁发一通牢骚。 “你呀,这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哪。” 我刚一开口,就哈哈地笑了。“废人”,这的确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来想入睡,却错吃了泻药,而那泻药的名字又正好叫海诺莫钦。 对于我来说,如今已不再有什么幸福与不幸了。 只是一切都将逝去。 在我一直过着地狱般生活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这或许是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一句话。 只是一切都将逝去。 今年我才将满二十七岁。因为头发花白的缘故,人们大都认为我已经四十有余。
人们对于《人间失格》这本书争议是很大的。爱他的,爱之入骨,每每读到落泪。恨他者,更是恨之入骨,因为这种书对人的毒害太深了。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曾经说过:“太宰治怯弱不说,人也很讨厌。也许是由于爱憎法则,也许是他将我故意想隐藏的东西暴露出来的的缘故。”这其中的赞扬,不言而喻。
这本书说的是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但叶藏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写的人字,他爱哭鼻子,不太懂得如何拒绝别人,不知道该如何和别人相处,他贪图享乐,面对难题,第一反应是逃避。
但即便他做的事情常常令人牙齿咬碎,而又常常让人恨不起来,因为他和我们太像了,与其说原谅他,还不如说是原谅我们自己。
太宰治是一个很奇怪的作家。我常常现在觉得备受推崇的所谓的“丧文化”,如果说要找一个鼻祖,那应该非太宰治莫属了。
“丧”这个字,无非是我们和这个日渐冰冷的社会对着干的一种腔调。
快节奏,高压力的社会,我们每个人都要咬着牙向上爬,唯独太宰治,不掩饰自己的软弱和涣散,或许《人间失格》存在的意义,便是告诉你:即便与世界格格不入也没关系,即便不被理解也没关系,软弱地活着也是可以的。
在某个瞬间,你不用那么逞强,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总会借你一个肩膀于无人之际,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