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
350
余大林照例在5点40分醒来,北方小县城的冬季天亮得迟,天地还是一片混沌,万物都在沉睡中。他习惯性猛地坐起,却感觉腰的一阵刺痛,手本能地护过去,那股子猛劲也随之消失,代以小心谨慎地靠在床头,疼痛却不依不饶地在腰间盘旋,要不,就继续睡觉休息,说不定一觉醒来腰就不痛了。他心里想着。
旁边卧室的灯亮起来,听见老婆刘小苗穿衣的悉悉索索声,还有咳嗽声。大林想让她不要起床,大声喊着,“小苗,今天不出门赶早餐市场了,我们都睡个早床。”
小苗那边的动静更大了,完全是已经穿好开始洗漱了,手边不停口里回答,“不行不行,昨天有一个要出门到深圳去的客户订好了,早上要50个大饼,哪能不出门做生意?”
大林有点气馁,还是硬着口气说,“就不能歇一天?我腰疼。”
小苗说,“歇一天?50个大饼就是350块钱,你躺在床上天上给你掉350块钱吗?快起床,等天亮诊所开门了买两块止痛的膏药贴一下。”
大林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慢慢地,尽量不让动作扯到痛处。而350块钱究竟击败了他的懈怠,他熟练地重复着出门前的准备工作。口里喃喃地念着,“350、350”。突然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脑海里闪现一个场景。
那时候他刚刚结婚,也是清晨两口子还在甜蜜的梦乡,被家里的哭闹惊醒,原来是村干部到家里催交集资修路的钱,书记嗓门特别大,“全村家家户户都交了,就你们家一直不交,修路是为大家出门方便,为了村里的发展,我们几个人一天跳进跳出的,你们还才350块钱都不交,到底是么意思,未必以后路修好了你们不走?”
听见他爹在解释,“书记,不是我不想交,是我实在没有,今年的年成不行,娃儿成家硬是把家里掏空了,我再想想办法,凑齐了给你送来。”
书记在冷笑,“哼,你这套说法说了好多遍了,你是老了没得用了,儿子媳妇还年轻,他们未必也没得办法?”
大林在被窝里感觉脸刷的一下红了,血只往上冲,想要跳下床来冲出去封住村书记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老脸上。小苗在他动之前按住了他,“我们不占道理,不怪人家看不起。”小苗的话点到了大林死穴上,他一下子气全泄了,软得像一摊泥。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们两口子离开家乡到县城里来打工,家里的那两亩薄田确实不可能刨出富裕,为了父母不再受气,也为了自己能过好好日子,更为了给下一代创造好一点的条件。
他们什么都干过了,在建筑工地上下苦力,给人下货当挑夫,做来做去都是一些下力气的活儿,挣得不多,却也好歹比在老家强。没两年,同租在一套房子里的外地人要回去了,临走时把自己烤大饼的一套东西送给了他们,两人一合计,干脆就干这个了。
“350、350”,大林口里重复着这个数字,和小苗一起推着推车,装着合好的面、拌好的馅、发好火的炉子、充足的燃料出门了。20年前因为350块钱离开老家,没想到20年后还是因为350块钱要走出家门。
赚钱
当然现在的家和20年前的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在老家村里低矮破旧的土墙陈瓦,住在里面自觉矮人三分,而现在,大林和小苗住着本地黄金地段自建六层楼房,一楼是门面和车库,自家住一层,其他的全部租出去,收入一年也有50万。郊区新开了一个别墅区,开发商起好的二层半小别墅,屋前是小花园的院子,十分漂亮,只是价格也令人咋舌,一共才20套。大林订了一套,售楼的美女一开始没怎么对他热情,听说他要订时才改变了态度,问他是全款还是按揭,他毫不犹豫地说全款。美女的眼睛变得亮晶晶,主动地要添加微信。
大林和小苗走在冬天的凌晨,路灯都还没有亮起,风呼呼地吹着,小推车的声音打破着宁静,谁能看得出来,这两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夫妻,看起来还在为生计而奔波的手艺人,已经有了两栋房子,价值都不是普通人能负担的。银行的存款也是一大笔。
其实大林并不是真的需要买个别墅,而是钱实在没有地方花,每天卖大饼的钱一点点看着看着涨了起来,数字越来越大,开始他们还每天晚上高兴地清点,后来就直接放进一个抽屉锁起来,抽屉很快就装不下了,两口子又把钱转移到床垫下。
日子就在一天天地重复中飞逝,看上去没有痕迹,有些积累却在此消彼长,比如他们挣的钱就越来越多了。他们不再把钱放家里而是存进银行,每天结束后就去自动存款机把钱存上,那数字就一天天地长了起来,开始像个小苗苗,不知不觉竞长成了参天大树,长成了一个他们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怪物。
当初因为350块钱的委屈而离开家乡的夫妻,已经拥有了村里人不可想像的财富。
吃饭
手头的钱越来越多了,余大林觉得自己的生活应该要改变了,不能再为了钱而扣扣嗦嗦,而要开始享受一下生活了。
他们去餐馆吃饭,特意选了一家传说中最贵的海鲜馆,点菜时有点懵,上面的菜一个都不认识,让花枝招展的服务员推荐一下,美女挂着职业的笑容甜甜菜地问,“你们想消费什么层次的菜品呢?本店的海鲜都是当天空运过来的,新鲜没话说,厨师也是请的沿海最好的师傅,味道绝对正宗。”
大林豪气地说同“就来你们这最好的。”小苗挥挥手想要拦一下,服务员已经笑容满面地拿着菜单走了。
上来的是一只帝王蟹,蟹头当容器做了蟹黄蒸蛋,蟹腿做了香辣和清蒸粉丝两种口味的,还送了一个汤。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的货,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服务员忍着笑说,“您们直接吃肉就行了,除了壳都是可以信食用的部分。”
两个人开始还吃得小心翼翼,红白的肉放在嘴里慢慢品味,有点嫩有点滑还有一点点鲜甜,大林感叹,“南方人吃的和我们就是不一样。”小苗却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好吃的,清汤寡水的,还没有我炒的腊肉香。”大林其实有同感,但是觉得在这里说出来并不合适,这里窗明净几,装修雅致,处处透着一股子高雅,哪一点让人想起腊肉这种不上档次的菜来。
可是人是驯养的产物,长年累月的食物让味蕾、口腔、肠胃都习惯了,不管处于哪里,都期待着相同的味道。两个人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喊结账。被金额惊呆了,小苗喃喃地计算着这要做多少个大饼才能赚回来,大林没说话,只默默地吃干净了上的菜。
第一次去外面吃饭的体验不如人意,两人都有点失望,汲取教训后再出去吃饭先看看价格,倒再也没吃到那么贵的了,却也并没有特别好的感受,小苗总忍不住把价格换算成大饼的个数,永远觉得不划算,大林虽然不至于计算,却也暗暗觉得不值得,他们在驯养着别人口味时,自己的口味也同时被锁死了。
衣服
花钱成了个问题,挣了钱不就是为了花吗?对花钱外食厌烦后,两个人开始捣拾穿着,在专柜被美貌热情的柜姐的周到贴心的服务下,大林买了一套毛呢西服,小苗买了件羊毛大衣,柜姐啧啧称赞,“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大哥大姐这气质一下子就不同了,精神、气派,像大老板。”
两口子开心地回家,虽说在家照镜子时感觉没有在店里那么好看了,但比起以前在批发市场的便宜货,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
直到第二天出摊才发现确实不一样,先是旁边同样的摊主打趣,“你们是县领导要接见了吗?”然后是老顾客的调笑,“哈哈,老余这么一穿要改口叫余总了。”
说说笑笑也算了,做起事来也不得劲,怕弄脏袖子只好把胳膊悬空,把油沾衣服上又尽量远离炉子,饼子烤好了拿岀来也要比划半天角度,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熟练,像是两个新手,还不断烤糊。
小苗说,“这就不是我们穿的衣服”。两人默契地在第二天换上了原来的衣服,一切回到从前。
买衣服花钱又失败了。
买房
后来两个人先后试着去打牌赌博、出门旅游、唱歌娱乐等等,发现都不喜欢,别人的烦恼是挣钱难,他们的烦恼倒是花钱难。
两个人的生物钟坚韧地起着作用,5点40起床,6点到重点中学门外,6点半已经烤好几个大饼,迎来第一批过早的学生,陆续有学生来直到8点,过早的多半是老师和上班族,8点半这批人也结束了,就是断断续续有不上班的主妇出来买菜、熬夜打麻将的人小睡后出来觅食,中午下午学校放学时又有小高峰,而其他时间都是散客,路过看到随兴买一个。
一天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摊位上,虽说高峰期是固定的,但是零零星星的人一天天的也并不少,何况学校门口这种黄金位置,占着了就不能离开,多少人虎视眈眈的,而且时间长了两口子还积攒了一些名气,不少人专门找过来买大饼,还有给在外地上大学或工作的亲人寄过去家乡的味道。
两口子的时间几乎都在摊位上了,毕竟有钱不赚王八蛋,何况不出摊又能做什么呢?
钱一天一天地涨,而消费却几乎没有,银行卡上的数字越来越大了,而两口子却依旧天天如一日,复印着日子。直到房改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讨论买房的事,原来住房的政策变了,房产进入市场成为商品,两人一合计,不如买房,钱放在银行里的毕竟看不见摸不着,而有自己的房子是每一个人心底的基本要求。
虽然房子并不便宜,但对于没有其他消费的两口子来说,还是没难度,他们甚至一下子买了四套,全款。看着四个房产证的红本子拿在手里,心里泛起了一股子骄傲,我们,农村人,就凭着天天的勤劳,在这个县城里有了四套房子。
增值
大林和小苗做梦也没想到,房价像吹的气球一样,猛地涨了起来,而且是年年都在涨。他们当年买的四套房因为地处城的中心位置,都被划进了规划开发区,一下子补了几千万,比他们当年投入的翻了好多翻。
手上的钱更多了,多得不知道怎么花。
以前的问题是没有钱,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怎么花。
还是买房,他们买了政府拍卖的宅基地,修起了6层的楼房,又在豪华别墅区买了一套,自己一家人哪里住得下,多余的租出去,一年的收入也不少。
而两口子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将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用在摊点上,吃饭时间和高峰期相冲突就自己带点晚上准备好的盒饭,腊肉炒蒜苗、土豆片、合渣是日常的菜,合着饭几口吃完,不过五分钟,收摊回家已经是晚上了,收拾好洗个澡,已经累得不想动弹,尤其最近渐渐感觉年龄大了,越发不想多动。大林开始睡觉打呼噜,小苗觉得影响她睡觉,两个人分了房。
除了做生意挣钱,两口子最关心当然是女儿,从小因为没有时间陪,只好用钱来弥补。都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女儿从小长到大,只要想要的,都给买,从不考虑价格。女儿倒也听话乖巧,并不奢侈浪费,可能是看父母一天劳累也不容易,反而读书用心,从不让父母操心。只是女儿有她的倔强,一门心思想考上清华,虽然有梦想是好的,但是似乎非常难以实现,这不,已经是复读的第二年了。
还有大林的母亲,老伴走得早,她开始孙女还小时还来城里帮着带孩子,后来到孙女上初中,眼看着并不需要一个人专门照顾了就闹着要回老家。大林夫妻不理解,村里有什么好,种田靠天意,精心伺候几个月的庄稼可能一阵大风、一场大雨就白花精力了,而且老房子破得不像样子怎么能住。老母亲却犟着要回去,反正他们两人又不可能在家把老人守着,有一天孙女上学去了,老人也收拾好东西回去了。
突发
那一天早上,两口子依旧在老位置上,手上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大林突然感觉不舒服,心头像是堵着一股气,不上不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电话响了,是村里老家邻居打来的,来不及多想接了,那边传来急促的声音,“大林,快回来,你妈不行了。”
两口子慌慌地打车,一时居然没有出租车经过,小苗开始埋怨,“叫你买个车你不肯,又不是差那几个钱,出个门多不方便”。大林吼道,“买了车我们哪有时候开?”小苗看到大林动了气,脸上的青筋突突的,不敢再做声。
最终还是坐上了车,回到了老家,而老妈无神的眼光见到两人进屋居然一亮,似乎精神了不少。邻居说,“一直在等着你们呢,你们来了就好。”
大林坐在床边,看到原本粗壮结实的母亲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轻得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来,昏黄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儿子,好像在使劲地记清楚儿子的样子。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而母亲轻轻咳了一声说,“你把我枕头下的东西拿出来”。大林摸出一张银行存折,不解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这是你们这些年给我的钱,我种田喂猪养鸡也攒了一些,全留给你们”。
大林打开存折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农村老太太居然还存了几十万留给他。同时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他离开老家20年,图的个什么?不就是图的多挣钱,让家人不再为钱而发愁吗?而母亲,自己最亲的亲人,居然舍不得吃舍不得用,还要给他存钱。他还缺少钱吗?
越想越气不禁大吼,“你这是干什么?我哪里缺你这点钱,你与其把钱给我,还不如你吃好穿好用好,好好活着,我心里还过得些,你哪门要回到村里来,跟到我们不享福吗?”
捆绑
大林越说越气,一个问题从脑中冒出来,又冲口而出,“你是不是被老家的一个破房子和两亩烂田捆起了?”
母亲平和地看着大林,叹了一口气说,“以前我也讨厌这里,这个破房子哪里都不好,还不挡风时常漏雨,田里也是阴一年阳一年。”
大林抹了抹眼泪,握住母亲衰老无力的手,母亲接着说,“你说得对,我真的是被这里捆起了,在这里时烦这烦那,但是在你们城里的那几年,我天天夜里梦见回来了。”
大林心一软,声音也低了下来,“原来你跟到我们的那几年一直想回来,这里到底哪里好你离不得嘛。”
母亲努力笑了笑,“可能我就是这个命吧,这里虽然说不上好,但是我住了一辈子,种田种了一辈子,不种田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大林一时语塞,他深深地感觉到母亲的无奈,但是这种无奈还不止是母亲一个人的。
母亲说,“其实在城里看到你的日子,我也难过,晚上你住在商品房里,和一只鸡子差不多的不见天日,白天你守在炉子边上,像是被绳子捆住的猴子,你的房子和炉子也把你捆起在。”
一股巨大的委屈从心底冲了出来,母亲临走前的话让大林大哭了一场。是的,当年他们因为350块钱离开老家,想像着以前挣很多很多钱了荣归故里,而现在他们有了比以前想像中还要多的钱时,却并没有想像中的美好生活。
尾声:大林的母亲被捆绑在家乡的田里,大林夫妻被捆绑在挣钱的方式里,大林的孩子被捆绑在梦想的实现里。现实中,又有多少人被捆绑在一个地方、一种生活方式、一个梦想、一个理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