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我的爷爷奶奶

2017-08-31  本文已影响0人  阿西丫

 

文/阿西丫

                              一

清晨,山中起了雾。

独自行走在山路上,眼前白雾凄迷。偶尔有汽车打着双闪从身边掠过。此外,四下鸦雀无声。房屋,街道,汽车,清真寺的宣礼塔,路边高高的杨树,一切都淹在寂静的晨雾里,一动不动地谛听着,体会着,细细地回味着。

雾是若有若无的。远远看过去一片迷蒙,但渐渐地走进那片浓雾深处,它又一点点开朗,飘散,为你让开路来,趁你不备又悄悄地在你的身后聚拢,萦绕。

前路白茫茫一片。

蓦然回首,来路也已在云深不知处了。

                                  二

蓦然回首,往事如烟似雾……

爷爷奶奶离去已经快满两年了!

两年了,我没有再回去过那间老屋。是啊,在安拉那里,一切都有定量,所有的人和事都有定数,比如我们相聚的时光,比如我回到老屋的次数。比如说,要沉默多少次,才能说出那一句深埋心底里滚烫的话语。一切都是安拉乎的前定!两年了,心中早已释然,完全接受和顺服,对爷爷奶奶的离去,唯有一句“一切赞颂全归真主!”

                                  三

老人大部分都不喜欢挪窝的,就爱在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度过每一天。人生最后的时光不需要太多新鲜和刺激,他们按照自己已经习惯了的一切,超越俗世地,远远地退避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

在那些最后的时光,他们已经做好了动身的准备。虽然他们还在那间老屋里,只要你去,揭开门帘,道一声“爷爷,奶奶,安赛俩目而来一空木!我来啦!”

然后,你就会看到,爷爷从里屋答应着走了出来,“我而来一苦门赛俩目,娃来了吗,快来。”你就会看到奶奶坐在床上,头上是洁白的盖头,你会心疼地发现,奶奶看起来又瘦小了,但是她的笑容依旧,和蔼温柔,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她高兴地看着你,起身来拉住你的手……

一切都没有变,但是坐在这老屋里,坐在爷爷奶奶身边,心中有种莫名的温柔,安宁和眷恋在异乎寻常地翻涌。他们近在咫尺,你却分明能感受到,的确,他们正在走另一条路,正在与你渐行渐远。你清楚地意识到,分别在即,每一次相聚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道别。

爷爷又端出来好多食物,蛋糕,点心,花生,瓜子,糖,水果,油香……每次都要这样,总是把我们当作小孩子,总是拿出这些好吃的零食来招待我们。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么固执,说什么“爷爷,别拿了,我不吃这个。”都没有用的。

他还是会小心地端出来,摆在桌子上,看你不动那些东西,他还要再从盘子里拿出来一块蛋糕放在你手里,“吃,娃吃!蛋糕软软的,好吃,娃吃些!”

他的心啊,单纯地像个孩子。爷爷就用那种眼神看着你,一再地催促你,“吃,娃吃些!”你固执地不吃,因为不想吃,也不爱吃,你拒绝了多少次啊,可是爷爷还是再让你,“吃,娃吃些!好吃。”你有些无奈了,只好吃起来。

但是,今天,再没有一个人会像那样爱你。大家都客客气气的,人家让你,你说“谢谢,不要了。”一来一往,礼貌又节制。感情清浅地就够这么两句。大家的心都硬梆梆的,话语像玻璃,清楚又冰凉。

像那样热心地给你食物吃,你吃了他比自己吃还欣慰满意,对你的关爱从眼神和话语里满满地溢出来的人再没有了。他就那样站在你旁边,端给你,拿给你,忙出忙进。一位白胡子,身板消瘦,略显佝偻的老人。除了爷爷,再也不会有谁那样了。

                                四

奶奶很少出门。妈妈一再邀请,过了很久他们才决定到妈妈家来转转,爷爷护送奶奶来,吃完饭,爷爷立刻就要回家, 他一辈子怕给人家添麻烦,哪怕是自己的女儿,“我们老了,给你帮不上忙,再不添麻烦了,你赶快收拾。客人走了,主人家才好休息,做自己的事情。”

怎么强留都没用,他一如既往地固执。八十多岁的老人,一切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他太懂事了,太知理了。说完就匆匆离去,自己乘坐公交车回家了。守着那个小家,他安心地礼拜,做功课。没几天就打电话给奶奶,“她奶奶,你浪好了吗?浪好了就早些回来!”

奶奶也着急地呆不住。她又择席,换了地方睡不着。那天,我和奶奶睡。关了灯,奶奶一边念着作证言,一边窸窸窣窣地脱下大襟外衣,躺了下来,她长长地叹道,“真主啊!”又转过来认真地看着我,小声对我说,“就这样躺在坟坑里呢,比晚夕还要黑,你害怕不害怕?”她像是在问我,其实是在问自己。那一刻,我的心被触动。老人家的心就像她的眼睛,清明极了的。

然而,她终究越来越憔悴了,脊背也越来越弯了。眼前的事情慢慢记不清楚了,刚吃过饭又忘了。她越来越像个孩子,埋怨家人怎么还不给自己吃饭,小姨说“刚吃过啊。”奶奶很生气,“没吃饭呢,哪吃了?”她有点任性了,爷爷就更加顺着她,哄着她。奶奶的咳嗽严重了,呼吸困难,常常胸闷说喘不过气来,难受……

然后呢?

                                五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穿过泪眼模糊的往事,好像一切都沉浸在这白茫茫的雨雾中,我看不清。

或许是自己不愿意想起吧,在那一片啜泣声里。我忘了所有人的声音,但是我记得妈妈的脸庞,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像两条小溪……后来,人都散了。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九十岁的爷爷流泪了。“你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家里啥都放下不管了,我买的吃的,用的,穿的,都撂下了。都不要了……”我们都默默陪坐身边,无言以对,只能低头垂泪。那是五月。

失去了一起走过将近五十年岁月的老伴。爷爷的话明显地少了,妈妈说把他接到自己那里去方便照顾。可是他拒绝了,还是要住在老屋里。

是啊,那间老屋,那个小小的院子,有所有他和奶奶共同的生活回忆。柜子里还摆放着奶奶的衣服,床下还有奶奶的小布鞋。墙上是她亲手贴上去的花花绿绿的墙纸,还有身上的衣服,盖着的被子,都留着奶奶缝过的针脚。

院子里,阳光依旧灿烂。一盆盆指甲花红彤彤地开着,今年春天他们一起栽种的,只是,今天爷爷独自站在花前,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落寞。慢慢地给花儿浇水,挪挪花盆,用小棍子松松土,花枝已经长得很高了,用细细的绳子拦腰拢一拢。阳光照在他消瘦的肩上,以前合身的衣服显得大多了了。

                              六

爷爷很小就没了亲爸。日子过不下去,妈妈带着他再嫁。后爸待人刻薄,毒打是家常便饭。爷爷很小就被后父赶出去挣钱,挑水买水,给地主干活,还在油行做工,小小年纪受尽了人间种种悲苦!

偶尔跟我们说起过这些往事,爷爷眼中并没有流泪,但是那些伤痛和悲苦真真切切,比似乎触手可及。穿过漫长的人生岁月,他看着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孩子。胳膊上手上脚上全是冻疮,一条单裤不论冬夏穿了几年,挑水连扁担也没有,只用一条方木,压得两个肩膀流脓淌血。后父还是不肯让他休息,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只能跑到河边喝一肚子水,接着卖水,两桶水沉重得让他双腿直打颤,要是卖的钱少了回去就被打得头破血流……

他哭啊,可是他妈妈还不许孩子哭,哭的话会被打得更惨。他常常在挨打的时候在嘴里念叨着一句话,“主啊,这一次让一下把我打死吧。这一次一下打死吧。”小小的孩子,遭受了多少非人的虐待才会觉得死了比活着好呢?

家里不许哭,打得血流如注也不能哭。于是,上山砍柴的时候,他就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大哭,哭啊哭啊,把肚子里所有冤屈和伤心都哭出来,他在哭喊,“爸爸,你在哪里啊?爸爸,我快被打死了,爸爸,你咋不管我呀!”哭完了,又赶快拾柴,背着回家干活。

——日子这么苦,当然没学上。爷爷长大后在清真寺打杂,渐渐生活好一点了,能吃饱饭了。他开始自学汉字,只要有一片破报纸,上面有汉字的,他就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照着写,写会了就去请教学生,这是什么字。有的小孩子捉弄他,要他背着在院子里跑一圈才教他,爷爷就背着学生跑一圈,然后学一个字。就这样啊,一个字一个字,爷爷掌握的汉字数量惊人,很多字我都不认识。后来,他得到了一本字典,他开始学习老式的拼音,学习五角号码查字法,他开始看书,写字,开始念经……

安拉的疼慈,一个贫苦的孤儿!他竟然自学成了一方阿訇,被人们慕名搬请到清真寺当教长。他在好几个清真寺开学,给多少满拉教经。而且自己的四个子女,三个都是阿语老师。一切赞颂全归真主!

                              六

日子过得慢慢好起来了,可是苦日子在爷爷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我所知的周围人中,再没有比他更谦和,更善良的人了。就在爷爷奶奶一直居住的这片地方,没有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白胡子老阿訇的好性格,出了名的好人。老了,爷爷不再开学了,每天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去清真寺礼拜,几乎每个街坊邻居都会跟爷爷打招呼。“爷爷,赛俩目,去寺里吗?”“知感主,去寺里。”

那时候我还小,要乜贴的人还挺多。爷爷专门找个小纸盒,里面放上零钱,每天都会有人来上门,“要个乜贴!” 爷爷就给他们零钱,看得多了我和妹妹就跑在爷爷前面,爷爷笑眯眯地给我们手里放一毛钱,叮嘱道,“说赛俩目,用右手散,念太斯密。”

一晃我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开始上学,工作,没有太多时间去看望他们。常常几个周末才能去看爷爷奶奶一次。舅舅,姨姨,还有妈妈也都忙着各自的家庭生活。到了周末就都带着家小,浩浩荡荡汇聚在奶奶爷爷家,奶奶家成了大家碰头见面的地方,那就像是一个温暖的中心,把散落在各处的孩子们召唤回来。

特别是开斋节,古尔邦节等,在院子里宰羊,一大家人热热闹闹煮羊肉吃,房子里都快要坐不下了。我们这一代全是女孩儿,四个孙女儿坐在一起开心地聊天。爷爷奶奶高兴地忙个不停,他们让大家都坐着,自己却忙进忙出,一刻不闲。大家欢聚一堂的日子是多么快乐,让人觉得人生还是有一些温暖和可眷恋的啊。

                                七

可是。这一次人来得太全了。所有老家没有见过的亲戚也都来了。很多很多陌生的人们都来了,他们都是爷爷奶奶的朋友或者爷爷的,舅舅的,妈妈的,小姨的学生。妈妈的屋子里站满了,楼道里站满了,一直到楼下还有那么多人,是啊,他们都是来给奶奶道别的。爷爷坐在沙发上,人人都上前道“色俩目”,他含着泪几乎说不出话来。

奶奶就躺在妈妈的床上,我忘记了怎么得到消息,怎么飞奔而去的。我忘了那些,只记得一进门,看到妈妈站在门边泪眼婆娑。我的心被紧紧地,紧紧地揪扯着!

奶奶就躺在那里,看起来很陌生,和往日不同,她的个子变高了,人显得很长。我纳闷了一下,哦,是的,奶奶弯曲的脊背让人错以为她矮小,现在她伸展开了身子,其实奶奶个子并不小呢,看不到奶奶爱笑的面容,一张被单隔开了两个世界。

妹妹坐在身边,她轻轻拉着我的手,抬起一张挂满泪水的脸。“姐姐,奶奶无常了。”

……

抓水以后,要送奶奶的埋体走了。大家还未起身,爷爷先站了起来,大家纷纷劝阻他,别去了,爷爷你自己也病着呢。可是爷爷哪里肯听劝告,他的倔强脾气上来了。

“我和你妈妈过了一辈子,现在到最后了,我不送她咋行?不行,我一定要去!”众人无语,不再阻拦了,风烛残年的爷爷就跟着送奶奶的埋体的队伍,去参加了殡礼。看着爷爷被众人搀扶着离去的背影,说不出是动容,是伤心,还是感慨万千。那就像是沉重的一课,给众人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关于爱情,长相守和生死的教导。

回来后,爷爷变得沉默了。但是他还是那么自尊和硬气。他不再跟人说关于奶奶的事情,只是静默地坐在床上——往日那里坐着的是奶奶。嘴里一刻不停地记念真主。

穿过大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爷爷的全身的骨头都僵硬了,腰也越来越疼了,礼拜站一会儿腿就感到很酸了。爷爷不出门了,就在屋子里走几步,除了礼拜,几乎整天卧床了。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亮,他待人接物还是那么谦和,礼貌。

到七月,爷爷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妈妈把爷爷接到了家里。得到消息的人们都陆陆续续来看望老人,爷爷对待每个人都一如既往的和善,不能再起身殷勤地招待客人,他感到很抱歉,嘴里好杜瓦不断,“愿安拉乎慈悯你,慈悯你们全家人!”他的眼睛里盛满了爱,装满着惜别。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到8月份。爷爷也到了弥留之际。

                                  八

岁月真是奇怪的东西,一个人是怎样经历春秋寒暑,经历人生的各个阶段,一直走向老迈的呢?是在哪个瞬间,人们生出了白发,牙齿掉落,皮肤松弛的吗?那亮晶晶的眼睛,娇嫩的皮肤,和矫健轻盈的脚步,那个帅气阳光小伙子,那个年富力强的大丈夫,今天在哪里?我注视着在床上熟睡的爷爷。

一张曾孙子的小花被,爷爷盖着也并不嫌小了。他向西侧卧着,蜷起身子,显得很小很轻,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剃了光头,头发茬也已经雪白,一大把雪白的胡须垂在胸前,他面容清矍,眉目之间是难以形容的安宁。

我问爷爷,“爷爷,你害怕无常吗?”爷爷不假思索地说“不怕,我等着呢,安拉乎让我无常的时候。”这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甚至这样快速地回答也出乎我的想象,我以为他至少会思考一会儿的,不,这个问题一定在他心中自问过多次,思考过很久了。

他停了停,又说,“我已经活得时间长得很了,知感真主,你奶奶先没了。好,把她送走了,该我了,我活好了,你们都长大了,知感真主。好得很。”

他点点头,摸摸胡子,看着我,目光又似乎穿透了我。和上次奶奶一样,他像是在跟我说话,其实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听到爷爷的回答,我释然了。安拉给了爷爷奶奶纯洁的伊玛尼,伊玛尼的光明照亮了他们的一生,从心灵深处透出的那种对真主的无限地信赖和托靠,让这对平凡老人拥有了超越生死的宁静和智慧。

生老病死,是安拉乎制定的常道。世世代代的人们都是这样,来世上匆匆走一遭。无论是贫富贵贱,无论是有信仰或是无神论,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这短暂的一生,无论做什么,怎么拼尽全力都显得不够。而几乎所有人离开的时候总有遗憾和未尽之事。亲人们泪眼相送,依依惜别。那些面对死亡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有些抗拒,但像爷爷这样面对死亡坦然顺服的态度,很少。

——这是信仰赋予穆民的尊严啊。这是安拉乎的恩典。

爷爷离去后的两年来,我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关于他们的往事,想起爷爷奶奶的笑容,他们有老者的睿智,也有孩子般的纯真。岁月磨洗了他们的肉体,肉体日渐衰微,而灵魂却更加干净纯洁。

即将离去的那几天,爷爷几乎不吃东西了,他排空了腹中所有存食,换洗大净,理发更衣,他念着雅辛章,念着清真言,身边陪伴着清廉的儿女,就这样容易地离去了。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我是多么羡慕啊,我羡慕像爷爷这样的无常!我是多么向往啊,向往自己也能干干净净地离开,去见我们的主。

主啊……

                                九

山间的雾气依然迷蒙,我有点累了。停下脚步,站在山坡上向远方眺望,但眺望也是枉然。远山近谷,人家麦田,羊圈鸡舍,往日这里本该有的所有景色,今天都看不到了,白茫茫的雾气填满了天地之间所有空隙,掩盖了一切人迹。

雾气是有灵性的。它就像是我内心氤氲的情绪和思索,似乎天地万物都沉浸在对往事的无限怀念和追忆之中……

是的,我很久没有再回去过爷爷奶奶的老屋,想到不能再听见他们的笑声话语,不能再看到他们慈祥的面容,想到不能再拉着奶奶的手,不会再有爷爷从里屋迎出来,“娃来了吗,娃快进来。”每念及此,悲不自胜。

然而,我依然期待着,期待着与您的相见,我热切地期盼着我们全家人再次相聚的情形,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银沙安拉。

雾气几乎湿了我的脸庞,有些凉意。我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2017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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