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姑娘,那不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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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赴会
叶妤接到王老大电话的时候,餐厅里的钟正好指向八点整。正是秋风乍起,江海河鲜最肥美的季节,一桌四人点了应季的鱼头筒骨煲,并荷叶烧鸡,茄汁大虾,海鲜豆腐羹,桂花酥饼,大快朵颐。两男两女,都是风华正盛的年纪,仿古藤编吊灯下,食物蒸腾大量热气,将饭桌对面的人氤成比平日里更好看的样子,这饭就吃得愈发香了。
今儿是周三。公司今年疗修养的目的地选在了这个沿海的经济发达城市,有的吃有的玩,当真甚好。因为不能影响工作,疗修养须分批进行。叶妤早早和程希凑好了时间,选了人最少的最末一批,又运气甚好地避开了所有的高层领导,反正横竖都没有那做女强人的心,离了领导,也是爽快。
叶妤吃完最后一口,搁下筷子,发出心满意足的一声长叹。再去看程希,正“哧溜溜”地吸着鱼脑,一张吹弹可破的小脸底下衬着碧色描桃花的碗碟,骨瓷剔透,两相交印,那粉白娇艳的盛桃下一秒好像就要飞上程希瓷白的面颊;灯色琉璃,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子便显得愈发明亮。
叶妤支着脑袋看她: 娇小的脸庞被热气蒸得微微出汗,像一颗刚被剥了壳的水煮蛋,细白幼嫩。于是叶妤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程希正吃得开心,头也不抬,歪着脖子瞟一眼,口中含糊不清:“你吃完啦?”
叶妤抽一张纸巾递过去,“我饱了。剩下的全归你。”
程希咂咂嘴,抬起头来看一眼,吐吐舌头道: “怎么你们都吃好了。哎呀真是,显得我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对面是邹鹏和秦煦。两个都是新晋不久的奶爸,也是出了名的好爸爸。好到什么程度呢?半夜孩子醒了吵闹,比老婆爬起来快;家里奶粉不够,打开海淘网站也比老婆快的那种。且这两个还都是领导面前露脸儿的人物。公司里一众女同胞,每每说起家长里短,总要感叹感叹这两位,顺便戏谑几句当初怎么就没长眼,放着眼前的“好男人”不去追,白白肥了外人田。
这样的玩笑话,没少说到叶妤身上。叶妤总是笑得婉转,弯着一双剪水瞳道: “且得了罢。有各位姐姐妹妹在,人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嘻嘻。”
这诚然又是玩笑话了。只有叶妤自己知道,当初新进公司,分管自己部门的女副总就曾想撮合她和秦煦。秦煦早叶妤两年进公司,一直是部门乃至整个公司夸耀的业务骨干,为人又稳重踏实,因此颇受领导喜欢。可是叶妤第一次看见秦煦,就觉得他不像外在表现得那般阳光松弛: 他稳重的性格更多的是因为他强烈的自我克制。这样的人,纵然平日也和人嘻哈玩笑,可内心终究保持着疏离。其实说白了,就是闷骚,且还是闷骚的高境界。哦,对了,秦煦是巨蟹座。
更何况,刚进公司的叶妤,是一只未长齐羽翼的小雏鸟,穿衣打扮一概不通,虽然如今修炼得婉转动人,可当年放在那一群穿红着绿的“妖精”堆里,秦煦自然是不会看的。
嗯,妥妥的外貌协会。
男人么,天生就是视觉动物。
于是,在程希吐着舌头对着邹鹏和秦煦说出“饿死鬼投胎”的话后,叶妤突然就思绪飘飘然起来——大约早几年,对面那个能把简简单单T恤牛仔裤穿得很好看的男人,也曾像现在看程希一样的看过自己傻乎乎的模样吧。
于是眼神不由自主地飘一下,见秦煦用指尖扣着桌面,笑声爽朗对程希道: “你慢慢来,这鱼脑最鲜。我们程大小姐法律顾问,平日里最费脑子,要补补。”
程希抬起头,冲着秦煦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笑道: “秦师兄你最会说话。”
叶妤伸手又替她舀上一勺奶白色鱼汤,“来来来,快补脑,快补脑。补完了,等回了公司好帮我干活。”
程希踢一脚叶妤,“正经吃着饭,说什么干活不干活,讨打……”
话音未落,叶妤的手机就响了。
铃声是《滚滚红尘》,醇厚女嗓抹开酿酡红酒: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只是屏幕上闪着的那个名字,却是叶妤这会儿不想看见的。
“怎么不接,谁呀?”邹鹏好奇。
叶妤撇撇嘴,“王老大。”
王老大是叶妤部门老总,是公司元老级人物,也是公司资深的老帅哥。因为生性豪爽易相处,叶妤从来都跟着别人一起叫他“王老大”,很少正经叫一声“王总”。
叶妤四人下午出门的时候,正遇着王老大在宾馆门口卸酒。那会儿叶妤还“啧啧”嗤笑,特意“叮嘱”老大保重身体,别叫人给灌趴下了。谁想这会儿来电,看来一顿夜酒是逃不掉了。
叶妤没好气地接起来,果然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话倒还说得拎清,还晓得告诉叶妤饭店在哪座大桥下面,要怎么走。并嘱咐她一桌四人都得来报道,一个都不许逃。
叶妤嗓门颇大没好气地答应,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放,“得,同志们。今晚夜游N城计划泡汤。”
程希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横竖王老大打的是你,我就当没听见。”
叶妤作势就去掐嘴。
秦煦却道: “去就去呗。反正他们从晚饭起就喝上了。这会儿也差不多喝到顶了,我们就当去收拾残局。”
“说的也是,就不信他们真是千杯不醉。走吧。”邹鹏掸掸衣衫。
程希抓紧时间喝下最后一勺鱼汤。
叶妤翘着一张嘴,抓起挎包。
秦煦拿起桌上的账单。
就在四人站起来的同时,程希,邹鹏和秦煦的电话几乎同时响起来,三人各自看一眼来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看叶妤,内心哀嚎着接起各自上司的电话。
叶妤哭笑不得——这顿夜酒看来是要喝得不醉不归了。
02醉酒
当四人风风火火赶到江边的露天餐厅时,一桌上司们正吹着江风喝着冰啤摇头晃脑。桌上是各色海鲜河鲜,小醉章鱼泡过了烈性白酒,微微摇着触角,不知身在何处。
四人甫一挨着坐凳。后勤部邓总就吆喝服务员再上四大扎冰啤,并拍着身边邹鹏的肩膀道: “小伙子来的好。今晚要喝个痛快。”
邹鹏看看另三个小伙伴,豪气地倒满满一杯冰啤,道: “邓总有这好菜好酒。怎么也不早点招呼了我们来。这会儿我们四个塞满了肚子,这酒大概要倒不进了。”
酒桌上唯一的女领导唐副总立马接道: “酒么,不就是水么。这胃里随便有点儿空隙就塞下了。哪有倒不进去的理儿。来来来,程希,喝酒喝酒。我们女人不喝冰的,喝这个。”
说完,递给程希一瓶往外翻着泡沫的常温雪花。拿起自己的那瓶,碰一下,“咕咚咕咚”地倒下去。
秦煦被营销部刘总拉着开始划拳。一扎冰啤眼见着就少了一半。
叶妤酒量向来就浅,从来轻易不碰酒的。
见这阵仗,知道没得逃。于是闭紧了嘴不开口,免得“引火烧身”。
可那一个个都是酒桌上的老油条,哪里就看不穿叶妤这点小心思。轮番变着花样地劝,不知不觉间,一瓶多就这么灌下去了。
脑袋里晕晕乎乎,叶妤仰头靠在椅背上,呆呆地瞪着天空发愣。
深深暮蓝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曜石,深邃幽密,看久了,好像要将人连同灵魂一起吸入。一颗星星也没有,连月亮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只有清辉沉默洒满天际,极远处江涛海浪声隐隐可闻。
一定是错觉,这鼎沸人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海远在百里之外,哪里能听得见。
叶妤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若没醉,这眼泪珠子怎么就收也收不住呢。
有词云: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大概是情感被压抑克制得太多也太久,所以到了这一刻,便满满溢溢终于兜不住了么?
叶妤一直觉得自己是看得透的人,自从前年和恋爱了三年之久的男友分手后,对待感情就变得慎重。总觉得爱情这样珍贵的情感,总得交付与对等的人才能恰如其分。
所以,她单身空窗了整整两年,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亲戚、朋友、长辈介绍的对象。
那些人中间,有的也很好,可就不是和自己“恰如其分”的那个。
也有人揶揄她,说她要求这么高,小心成了老姑娘后连现在看不上的男人也不要她。那这一辈子就没盼头了。
这样的言论在叶妤看来何其悲哀。一个女人,难道非得要将自己捆绑在男人身后,以“有人要”为价值体现,须得结婚、生子才算是圆满了这一生么?
可这样的人生,自我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所以,年岁渐长的叶妤成了公司里的话题人物。她读书,旅行,满腹春花秋月诗词经纶;也热爱舞蹈、健身,修炼一副动如拂柳的身姿。可三姑六婆依旧以她不结婚为由,背后百般嚼舌。
且由她(他)们去吧。叶妤一直这样想,也从不生气。
可这一刻,在这个潮湿空气微凉又温柔吹拂在脸上的海边城市的露天餐厅里。喝了酒的叶妤却突然泪流满面——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像是抽空了五脏六腑,任由大把大把的空气倒灌胸腔,搅起腹中酒花的同时也搅起一串串泪花。
怎么就哭了呢?难道真是单身寂寞了太久?叶妤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就这样被人看了哭相去,有点丢脸。
头晕得很,身边有人走过来又走过去,玻璃酒杯彼此碰撞发出“铛铛”的声音,像大钟敲响午夜钟声。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推了推自己。
横竖不想也不敢再喝酒,叶妤紧闭着眼睛只做装睡,任凭那人轻推了自己几次都不做反应。
酒酣至午夜。一群人终于摇摇晃晃地彼此搀扶着走出餐厅。
一行九人。叶妤被喝得已经手舞足蹈的唐副总拉扯着钻进出租车,并王老大和业管部金总四人,塞满一车。司机询问半天去哪儿,喝高了的老总们一个个开始吆喝。叶妤被夹在后排中间座位上,动弹不得,懒得开口。僵持五分钟无果,突然听见耳边传来秦煦的声音:
“唐总,程希说她来送你。这辆车我负责导航吧。”然后车门被打开,唐总下,秦煦坐了进来。
谁先谁后都一样。叶妤只想着能快点回到宾馆。
出租车奔驰在宽阔的水泥路上,午夜之后的城市,白日里的喧嚣早已被夜色吞噬殆尽。远离繁华市中心,灯红酒绿也褪了色,只有扑面清凉的风汹涌地兜住头脸,像蛮横的侵略者,迅速带走眼角滑落的泪水。
“师傅,您前面掉头停车好吧。送我们到宾馆门口。”
秦煦的声音比平日里要大得多,酒精刺激神经,任凭谁都会变成不一样的模样。
到了到了,再勉强装过这一段路,就好了。
叶妤正这样想着,冷不防就被秦煦拉住双手,从车里扯了出来。
03声色
叶妤微微一惊,正欲挣扎,秦煦的一只手却已经搂上了腰际。
已经快凌晨1点,叶妤不晓得这个时候会不会有同事还没睡,又正好站在玻璃窗前,如果是那样,现在他二人这般亲昵搂抱的姿势明日就能传遍整个公司。噢,不是,今晚就可以。
可叶妤已经顾不得了。虽然并没有醉到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程度,可酒气直冲大脑,太阳穴“突突”直跳,疼得厉害。她一直有贫血头晕的毛病,喝过酒后便愈发眩晕,实在不能保证自己真能顺利走到房间。
腰上那只手,一直紧紧箍住自己。叶妤奇怪一直不喜旁人触碰的自己,怎么这一刻竟没有生出本能反应的厌恶感。
可是,她和秦煦之间从来都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甚至都不是玩得好的那一挂。
只是近一年,因为几次大型的团工活动,才有了几次工作之外的接触。
也就是彼此不讨厌,碰上开心事能说说笑笑的那种程度罢了。
怎么今趟儿竟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来?看来真是醉了。
叶妤由着秦煦半搀半搂上了电梯,又在随身挎包里一顿好找,寻着了房卡。
刷卡进了房间,秦煦甚至都没有问,就准确无误地把叶妤放到了她的那张床上。
她和程希的个人物品都不曾留在各自床铺上,若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叶妤因为皮肤敏感,所以在枕头上铺上了带来的枕巾。
莫非这些秦煦都知道?
这念头只勉强闪过一秒,沾着床铺的叶妤只觉得浑身酸疼,身子重得像灌铅一样挪都懒得挪,脑袋更是糊了浆糊似的转不动分毫。
睡意正袭来,鞋子、袜子突然被人脱了去。
叶妤猛一惊,才想起秦煦并没有走。不仅没走,还伸手替自己摘了鞋袜,将自己挂在床边的一双腿搬上了床,然后替自己盖上了被子。
叶妤在心里长长吁出一口气——自己也实在是大意,怎么就任由一个喝了酒的男人和同样喝了酒的自己独处一室?好在秦煦终究守着分寸,不曾乱来。
心中一块大石正要放下来,秦煦突然就欺上了被面。
叶妤一愣,紧接着人就乱了。
画风转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上一秒还是坐怀不乱秦公子,怎么下一秒就要变成意乱情迷的秦世美不成?
叶妤僵硬地蜷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横竖装醉装睡就完了,反正不消一会儿,程希就该回来了。
“你是有喝了多少酒啊?嗯?”
叶妤闭着眼睛,心“咚咚咚”跳得飞快。她能感觉到秦煦的脸离自己很近,略急促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却没有闻到多少酒味。
秦煦这样问自己,那他自己是真醉了么?叶妤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里侧。
“怎么就醉成这样呢?要不要去吐?”秦煦挪了挪,将脸凑近了又问。
“唔。不要。”叶妤闭着眼睛喃喃了一句。
“唉,傻丫头。”秦煦语气温柔地叹一句。然后就起身了。
是走了么?叶妤心里七上八下,因为并没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
脚步声又回来了。
“嘿。”秦煦再一次凑近,推了推叶妤的脑袋,“别睡呀。”
叶妤只做未闻,脑袋里却忽然浮现出另一副画面,她想到了赵微琪。
微琪是和叶妤同时进公司的。同样是初出象牙塔的小丫头片子,微琪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她是眼角眉梢天生带着桃花的姑娘,生就一副媚骨,走到哪里都能轻松撩拨异性神经,桃色新闻总能每每翻新。所谓的“尤物”大概就是这样的罢。
叶妤这会儿想到她,还是因为秦煦。
刚来公司的时候,叶妤和赵微琪一起住在集体宿舍里。同一栋楼上住着秦煦。只不过那个时候,秦煦还没有女朋友,叶妤也还没有男朋友。至于赵微琪,应该是也没有的吧。
某一天外出聚餐回来时,同行的男生冼碌提出,搬进集体宿舍这些日子,该去拜访“前辈”秦师兄。
于是三人便敲开了秦煦的房门。
都是踏入工作岗位不久的年轻人,颇有话题可拣来聊,不知不觉就畅聊至深夜。
末了,还是叶妤推说隐形眼镜带久了不舒服,三人才意犹未尽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的时候,叶妤换好了鞋正准备回身再向秦煦告别,忽见微琪一只手搭在秦煦肩头,举止暧昧地轻拍了拍,道: “秦师兄是领导面前的红人儿。以后微琪可就跟着你混了哦。”
叶妤至今忘不掉微琪说这句话时的模样——屋内暖黄色的灯光柔焦了她的脸,皮肤是凝脂的,眉眼是含水的,嘴角是微红的。她搭在秦煦肩上的那只手柔若无骨,像春天飘扬的柳絮,也像春蚕吐出的丝线,有轻柔微痒的触感。
秦煦被她这样突如其来地拍着,不避不躲,没有说辞,就这样默默地接受。
那一刻的时空里,叶妤和冼碌是不存在的。
叶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想到这些。
也许是她一直以来活得太过“清汤寡水”,所以心里竟然羡慕赵微琪那样“奔放”的生活作风么?
想到这里,太阳穴又更加痛了起来。叶妤轻轻呻吟了一声,朝床里挪了挪身子。不想却被秦煦隔着被褥一把扣住了肩膀。
“怎么了,小妤?”秦煦伸手拨弄了一下叶妤的唇珠,语气暧昧。
叶妤一下慌了,微微睁开眼睛,用力想往里挪,口中道:“头疼——你走开啦。”
可肩膀两侧的被子被秦煦整个摁住,哪里能动得了,就像一直被蜘蛛网粘住的蝴蝶,扑腾着翅膀,却动弹不得。
这是不是就是传言中的酒后失德?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胸腔里的心也在“怦怦”地跳。这间并不大的房间,忽然就变得格外空旷,好像没了屋顶,没了墙壁,没了桌椅壁柜,甚至连身下的床都整个消失。像是躺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又好像躺在一片四面环树的湖泊上。头顶是深蓝色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清辉洒满整个天际。而她仰面躺着,静静闭着双目,秦煦双肘撑在肩膀两侧,静静地看着她,仿佛下一秒,随时就会吻下来。
突然,风乍起,草原和湖泊汹涌翻动起来,却又立刻停了。
紧接着手臂上有温热的触感。
这是真实的触感。瞬间,屋顶回来了,四面墙壁回来了,桌椅壁柜回来了,身下躺着的还是宾馆那张软软的床——秦煦耗了这许久,大约是累了,遂换了个姿势半倚靠在床边,将头枕在叶妤肋间。他侧着头,一对唇正正抵在叶妤手臂上。
终于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秦煦是否真的睡着,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醉了,又或者是和自己一样只是微醺,却装作喝醉的模样。
更或者秦煦一早便知道自己也是装醉。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叶妤一动不敢动。
万籁俱寂中,门口传来“嘀哩哩”刷房卡的声音。
程希终于回来了!
几乎是同时,身上的重量消失了。
“秦师兄,我回来了。叶妤交给我就行了。你回吧。邹鹏也已经到了。”程希依旧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好好,那我先回了。有什么事儿呼我。”
“没事儿,有我呢。秦师兄再见。”
房门被关上了。
程希进了卫生间,水声“哗哗”。
叶妤闭着眼睛坐起来,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脸上忽然被热毛巾一顿乱揉,潮湿温暖,将酒气熏化成水汽,蒸发一二。
“醒了么,醒了么。”程希扯住叶妤的手,将她拉下床,道: “快去,快去摘隐形眼镜,就能睡觉了。”
叶妤呆了半分钟,回过神来,声音哑哑道: “你怎么才回来。”
程希给自己抹了把脸,哀叹: “还不是那个刘总,喝高了耍酒疯,非得要骑共享单车,还要畅游夜城美景。我的天,我和邹鹏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他塞进车里。可累死我了。”
叶妤苦笑,“酒可真不是好东西。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喝了酒之后,全显形了。”
“可不是,”程希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看着叶妤,“都说酒后吐真言。我看。酒后还是照妖镜。我刚才进来,秦师兄就衣冠齐整地站在床边看着你。哎哟哟。”
叶妤眼皮一跳,“是么?我刚才酒气冲上大脑,浆糊着呢,哪儿哪儿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刚才餐厅里,你趴在桌上睡着了。秦师兄叫你来着么?”
原来餐厅里欲推醒自己的是秦煦,原来这一场囫囵戏,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么。
“你是不知道,也没瞧见刚才秦师兄看你的眼神…唔,叶妤啊,你说……唔,秦师兄是不是喜欢你呢……”
程希的声音越讲越低,就这么呼噜噜地睡过去了。
秦煦,喜欢,自己?
程希的话在耳边嗡嗡响。
叶妤呆呆看着程希红彤彤的一张脸,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04再遇
这一夜。叶妤睡得迷迷糊糊。
梦一个接一个地做,都是些光怪陆离的片段,没有逻辑,没有情节,甚至都分不清有人或者没有。只记得有一双眼睛,眉骨高高,眼窝深深,一直深邃地看着自己,却不发一语。那双眼睛,很是眼熟,好像刚刚见过……
然后天就亮了。
吃过了早餐,匆忙收拾了行李,这次的滨海城市疗修养之旅就到了返程的时候。
在大厅集合的时候,秦煦看到程希和叶妤从电梯里走出来,依旧笑得春风拂面,热情地打着招呼,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妤去看他的眼睛,眉骨高高,眼窝深深。叶妤始终觉得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说不出的内容来。
回到公司之后,一切很快步入正轨。工作依旧繁忙,时间总是需要挤着用。这个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里,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生存: 谁在无忧地笑,谁在伤心地哭;谁在原地踟蹰,谁在天涯回望;谁在春风中,将马蹄踏遍长安百花,且吟且啸且歌且狂;又是谁在月色下将惆怅酿成烈酒,自斟自饮举杯消愁。
新的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昨日的一切都会被悄然埋进夜色。
不提,即不知。
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没发生什么?原本应该发生什么,结果却发生什么?
叶妤竟都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晚天空很美,那晚的夜风微凉,那晚的人儿很醉。
脑中记忆是被海浪不断冲刷的沙滩,一遍遍被稀释,可当事件的所有细枝末节都被逐一抹淡之后,心中情绪却像被掩埋的贝壳乍见天光,光泽明亮刺目。
带着微红色泽,有些甜味,又带着辛辣,回眸勾魂,姿生妩媚,叫人拿不起又放不下。
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秦煦的距离,而秦煦似乎也在有意保持着与她的距离。
有时在楼道里面对面碰上了,叶妤弯弯眼睛,像往常一样轻轻柔柔道一声“秦师兄”;又或者是秦煦朗朗叫一声“叶妤。”
那一声“小妤”,是谁在耳边唤过?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叶妤想,或者秦煦已经忘了,什么保持距离,大约是她自己的错觉吧。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一周。
周五,晚高峰。不想开车,也不想去挤拥挤的地铁。叶妤在走过一个街口后,突发奇想地上了公交车。车上没了座位,叶妤把着下车位置的立杆,将身子倚靠在上面。
玻璃窗外霓虹灯一盏盏渐次亮起,在视线里拉出一道道五彩线,不断地向后滑去。
道路上车水马龙,在路上的人们有千百副面孔,有千万种表情。
在即将到达“宁馨花园”站时,车后排有人准备下车。
那人手中的包擦过叶妤的后背,叶妤有些不悦,正想调整位置,耳边穿来低沉的男声:
“你怎么上来了?”
是秦煦。
叶妤轻微一颤。
“嗯。我走了一站。”
“我说呢,在前面站台上没见着你。”
所以,这一路上,自己都在秦煦的视线里么。叶妤这样想着,觉得有些别扭,想动一动,却发现秦煦将右手撑在她抱着的立柱上。
周身的气流悄然改了方向,气温似乎变得高了——他站得离她很近,近到她的发丝随着车子的运行一直在他的臂弯里来回拂动。这样的姿势,叶妤削瘦的身形几乎整个陷在秦煦的胸口。
空气暧昧。
这一刻,二人都是清醒的状态,想什么,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身后有源源不断的体温通过空气传导过来。都说男人的体温比女人要高,又说女人像猫,猫喜热,所以女人总是喜欢偎依男人的怀抱。
也许这是又一次试探,也许他在等一个回应。
唉——叶妤在心里长长叹一口气。将身体更靠近立柱。
是不是那天晚上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装作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没想到逃了酒,却掉进了另一个声色漩涡。
又或者被酒精迷醉了神经的男人,会放大所有的感官刺激,会试着撩拨所有掉进陷阱的猎物?
更或者是那天晚上,自己是有哪里做的失了分寸,叫他会错了意。或者,他一早便识穿了自己拙劣的演技?
叶妤紧紧圈住立柱,努力拉开和身后那个怀抱的距离。她必须承认,自己其实并不讨厌秦煦,即便是经过慌乱、无措又刺激的那一夜。暧昧滋味像罂粟叫人上瘾,她迷恋过。
可那并不是真实的,更不是正确的。是水中花,是镜中月。结局早有定数: 难得善终。
叶妤想,自己始终还是做不到。
他是有家室的人,该有担当,懂分寸。既已对一人做出承诺,就要有承担到底的信念。轻易不该逾越界线。不然,害人害己。
“宁馨花园到了,下车的乘客请走后门……”
“叶妤,我走了啊。”秦煦跨下两步,回头看着她。
“嗯,师兄。再见。”叶妤也看着他,眼眸闪亮,笑容灿烂。
这才是她一贯的模样和气场。
秦煦掉转身走了。他没有看见,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叶妤也下了车,然后朝他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05 不醉
华灯初上,城市换下白日的装束,妆成妩媚,开始另一面生活。
叶妤挎着包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头顶梧桐叶依旧繁茂,只是渐少了聒噪的蝉鸣。夜风拂面而来,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四季变换,辰戌更替,时间就是这样不回头地往前去。
叶妤停在一家婚纱店的橱窗前。
橱窗里婚纱洁白高雅,是最美丽的样子。
这是女人最美的时光,被爱情滋润的脸庞能闪烁出世间最明亮的光泽。
可以不在乎长短,可以不在乎结局。只要有一个你,有一个我,就已经足够。
虽然并不容易遇见,可是它终究会到来。
这样想着,叶妤忽然就笑了起来,抬头看天——
今夜天色暮蓝,像蓝色的宝石。
星光闪烁,月华如练。
完稿于2017.9.12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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