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城青年（4）——出货风波

小满翻来覆去，终于挨到了天亮，这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困。看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光线，小满特别想天再黑一回。

姑父睡在隔壁，呼噜呼噜的打鼾声不绝于耳。他不敢出声，也不敢起床，生怕吵醒了姑父。小满顿时心生羡慕：这个点，在村里该割两背篓草了吧。还是姑父在国营厂子里安生，这个点还能接着睡觉。

小满胡思乱想，不一会儿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是姑父推起来的。姑父从食堂带来了一瓷缸白米粥，两个馒头和两个肉包。小满匆匆刷完牙，泡沫随手往裤角一擦，就往房间的矮板凳上一坐。

“小满子，你小子可得给我好好儿吃哈，别给浪费了，这两肉包子还是我给食堂申请过来的。”姑父一脸严肃地看着小满。

小满舔了舔嘴唇，伸手拿起个肉包就往嘴里塞。包子油脂顺着嘴唇留下，他立马用右手从下巴往上一抹，油脂就到了巴掌上。小满伸出舌头舔了舔手心，把另一半包子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姑父看着小满，眼中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他捡起一个馒头，蘸着白粥慢慢吃起来。当他抬头看到呆愣愣看着自己的小满，摇了摇头，指着另外一个肉包：“别愣着，吃了去，给你的。吃完我带你去趟趟门路，争取让你在这干个临时工。”

听到临时工，小满的心凉了半截。在他的眼中，吃商品粮的姑父，没有啥搞不定的事。可是他转念一想，临时工就临时工吧，没准啥时候就让姑父给转成正式工了。

小满想,等转了正式工，我要每天吃上两个大肉包子。但是多年后的小满，再啃肉包的时候，心里满是心酸。两个肉包很快吃完，小满喝掉一碗粥，姑父就带着他出门了。

姑父的宿舍，在厂子的东边，中间是钢铁生产车间，来来往往的汽车，构成了这个国营钢铁厂最具生命力的部分。小满跟着姑父绕开了车间，去了西边的办公区。

到了挂着人事部的门口，姑父就不让小满跟着了。他一个人毕恭毕敬地进去，拘谨地拿出一包大前门，往桌后一个带花边眼镜的男子一推。再拿出一支烟，递到他手里，熟练地划开火柴。

随着烟渐渐燃起，男子脸上的白霜也逐渐融化，他爽朗一声笑后，整个人似乎换了一个模样：“罗主任，你看你，我们直接搞这么多名堂做啥子。你就说说，有啥事我能给你整的。”

姑父哈着腰，嘀咕了几句，那男子的脸顿时僵住了。姑父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往他手里塞。男子叹口气：“罢了罢了，你让他跟着你上班吧。我先说好，只能干临时工，工资减半。”姑父再想说什么，男子往门的方向一伸手，一个标准的送客手势。姑父一刻不敢停留，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鸦，敏捷地哈了两腰往门外走。

小满从姑父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围墙内的人是如何交流的。他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悲哀，但是又说不上来因为什么。跟着姑父往外走，他的心渐渐像被人放开的小鸟，突然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

姑父带着小满进了车间，工人们一个个对姑父点头哈腰，就像姑父对人事部那个男子一样。小满想，这也许就是大人吧。姑父还没站定，就有个穿着工服的男人递上一支烟，并且迅速地划燃了火柴。

姑父对着这个精瘦的男人说：“要送的文件送出去了吗？”刚才还一脸谄媚淡定的男人，立马慌了：“罗主任，还没来得及，我这就去。”

“算了，该干嘛干嘛去，你能让我少操点心不，就这么个事，亏我问你两遍。”姑父伸手制止，一脸的不耐烦。随后他吐了一个烟圈，让他跟小满交代下情况，任务交给小满。

小满跟着这个精瘦的男人，来到了车间角落的小房间里，接过了5个牛皮纸袋。这个精瘦的男子告诫小满，不管等多久，一定要等盖好章再带回来。小满一脸轻松地保证，转身又去了办公区。

小满把文件递上去，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一直等到肚子咕咕叫，才被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叫过去：“改好了，拿回去吧。”小满看也没看，拿着一沓纸袋就往回走。

回到车间，他把纸袋交给了那个叫牛阳的精瘦男人。牛叔接过纸袋，一数就慌神了。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少了一份”，一边往门外走。小满跟着他，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但是小满知道，姑父在这里，车间里没人敢拿自己怎样。

小满一直跟到盖章的房间，看着牛叔跟那个声音刺耳的女人低声说话。但那个女人似乎根本不听：“怎么来的，我怎么给回去的，没少也没多！”

“大姐，你麻烦帮看看吧，少份单子，我这边出不了货，就完不成任务了。”牛叔央求道。“说一百遍了，没有就是没有，况且领导刚出差去，就算找到也没人能签字。”又是一道刺耳的声音穿透进小满的耳膜。

听到领导刚出差，牛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知道这下铁定要耽搁出货。从他的眼中，一道清泪像水一样流淌。然而，当他再抬头，眼泪已经停止了。

小满心里想，成年人的世界，真的没法理解，哭也没个尽兴，这憋得不难受吗？当想到这事是自己没给办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姑父那边，可如何交代？

不知不觉，小满就跟着牛叔回到了车间。冷不惊一根实心钢棍狠狠地敲在了他两面前，小满抬头看到了姑父铁青的脸。

姑父又敲了一棍：“怎么搞得嘛，这货出不了，你们吃掉吗？”两道铁棍的声音，立马引来了周边工人的注意。但是没有人敢往这边走，都是偷偷瞄一眼。

姑父眼见两人不敢吭声，自觉没趣，把铁棍往地下一扔。径直往往角落里的小房间走去，牛叔楞了一下，跟了上去，小满小跑着在牛叔后面。

昏暗的房间里，姑父的背影显得伟岸而挺拔。他突然转身，一只手往桌上一撑，对牛叔大吼：“牛阳，你滚回去，写好检查再回来。”牛叔气都不敢呼一口，冷冷地看了小满一眼，离开了车间。

姑父重重地拍了桌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满子，你让我咋说你。活你铁定是干不成了，收拾下回我房间呆着去！”小满欲言欲止，不敢吭声。在他转身的时候，姑父缓了口气，让他走近些。

“小满子，人啊，难。做事就更难了，你记住我的一句话，一定要在简单的事情里看到复杂。当你能把简单的事情，做周全做细致的时候，你就能做大事。”姑父一脸惆怅，但又露着温情。

小满在这一刻，瞬间明白姑父是怎样从一个农民，在这个没有一点根基的国营厂子里做到了主任。姑父是把一件件小事做细了，把每件事情想透了，才把手上的事做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