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平米的公寓
一、
出租屋的玻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垃圾桶倒在脚边,里边流出的鲜红汤汁弄脏了洁白的瓷砖。
江晖带着满身潮气推门进了屋,把伞放在门口,沉默着打开灯,屋里一下亮了起来。
仅仅十平方米的出租屋,住着黄永奇一个大男人,算上毕业至今,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快两年了。
“怎么不开灯?”
江晖收拾着脚边的垃圾桶,抬头看向那边仰躺在床上的黄永奇。
黄永奇大着舌头,声音含糊不清“开什么灯,正好……省点电,你天天念叨什么……节约开支,不开灯…不…不正合你意。”
“你又喝酒了?”江晖一个跨步走到床边,一把抓起黄永奇的衣领将他摔在地上,从嘴里吐出几句恶狠狠的话:“你他妈想死?不想我过来就明说,今天作什么妖?”
“呵呵…哈哈……江哥你不要这样嘛,我也不想喝酒啊,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啊。”
江晖看黄永奇这副丧家之犬的狼狈样,心里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他甩甩手,看了一眼狭小的出租屋,一脚踢翻垃圾桶出了门。
外边雨又大了几分,雨滴噼噼啪啪打在年久失修的窗玻璃上,在狂风呼啸的深夜里显出几丝可怖来。
黄永奇盯着窗玻璃看了半天,直至雨水淌到地板上,沾湿了他的头发和后背。
二
江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连来时的那把伞也没带,一头扎进雨幕里,几分钟就湿透了全身。
在雨里淋了半天,就着路人扎过来的的怪异目光,他转身躲进了路边的超市。其实他也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今天又对着他发脾气了?这两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忍气吞声也好默默无闻也罢,自己不是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了吗,最近这一段时间是怎么了?
江晖拧着T恤上的水发起了呆,自从毕业后两人再见面,永奇一直是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酗酒,一向自律矜持的人沾上了这些,竟连性格都变得阴沉古怪了几分。
江晖之前问过他,说你为什么要抽烟喝酒,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可是连碰都不碰一下的?
黄永奇只是笑了笑,神秘地开口说“你不懂,哥这叫释放天性,眼看着哥的天赋就要被榨干了,这不得想点法子找点灵感。”
江晖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搭着他的肩膀一脸坏笑,“可别是为情所伤,有什么伤心事儿说出来,弟弟帮你分担啊!”
黄永奇和江晖一般大,算起来江晖要比黄永奇年长几天,可是黄永奇当时在学校里叱咤风云,劲头太盛,整个男寝的人都客客气气地称他一声“永奇哥”,就连高年级的学长也都收起了盛气凌人的模样,和他称兄道弟。
那时候,江晖和黄永奇一个宿舍,两个人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睡觉,江晖沾了校园里“学霸男神,语言天才”的光,连带着也成了外语学院的名人,那几年,两个人什么女孩都看不上,任学姐学妹们伤透了心,两个人依旧我行我素,双剑合璧,称霸校园。
有人曾经在校园贴吧里暗搓搓的讨论过,说江晖和黄永奇是不是gay,两个人关系这么好,搞不好早就情投意合暗渡陈仓了,后来这件事越传越广,连辅导员都知道了,“特邀”两人谈话,言辞真挚,苦口婆心,说大好的青年可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上,还暗示江晖不要拖黄永奇的后腿,毕竟事发之时,黄永奇正在申请英国巴斯的留学项目,校方极力推荐,要是这件事被领导知道了不但不光彩,对一心想要留学海外实现翻译梦想的黄永奇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江晖沉默了,他低着头听完辅导员的讲话,言辞恭谨地跟辅导员说了再见,只是临走时不经意地踢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校园贴吧里的消息是他散布的,他换了好几个马甲孜孜不倦地在网上发布他和黄永奇的暧昧消息——假的暧昧消息,但是时间长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男寝里有人告诉黄永奇这件事儿,他听完之后淡淡一笑,根本不当回事儿,什么玩意儿,这些东西说出去怎么会有人信?
他表现出完全的不屑一顾,对学校里的的狂热分子却更加厌恶了几分,夹带着几丝被侮辱的错觉。
2002年,什么都不成熟的年份,同性恋是原罪,没有人会相信自己身边就潜伏着这样的“危险分子”。
即便那个与自己名字放在一起的人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依旧带着扎眼的灼热和刺目的鲜红。
三
黄永奇的留学计划失败了,校领导的侄子挤掉了他的位置,当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没有半点波动,即使辅导员对他表现出了最大的惋惜,可是木已成舟,平民之子最终还是输给了权贵阶层。
那天黄永奇翘掉了一节专业课,一个人躺在寝室床上发呆,思绪飘忽的时候,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江晖回来了。
黄永奇的床上挂着窗帘,他的鞋子被他上床时踢得七扭八歪,加上北方冬季午后的阳光羸弱熹微,屋里显得很暗,以至于江晖并没有发现寝室里还睡着个人。
黄永奇听到对面的响动,一猜就知道是江晖回来了,可是他心灰意懒,连打声招呼的劲儿都没有。
几声拨号声响起,电话那头传出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江晖?怎么了,有事儿吗?”
“姑父,你是不是把黄永奇的留学名额取消了?”江晖压抑着怒气,劈头盖脸地就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是啊,怎么了,你听着语气不对啊?”那头的李校长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觉得自己的侄子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姑父,你明知道我和黄永奇是好兄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哼,你跟那个黄永奇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就你那个性格,八成是自己传出去的。”
李校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怎么?你想成人之美?我告诉你江晖,你爸把你送到我跟前不是让你来搞基的。反正你也大了,是时候出去锻炼两年了,把黄永奇换下来是希望你能看清楚,我江家的后辈可不是想乱来就能乱来的。”
江晖捏紧了电话,一言不发,那头李校长还在滔滔不绝的说教“你早点想明白,要是你自己断了念想,我就把黄永奇的名额还给他,明年赶上纽约大学的申请你再去好了。”
“够了!我知道了,姑父。你把名额给黄永奇,我自己会出国的。”
说完他一把挂断了电话,捂着脸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江晖有一个显赫的家庭,他的父亲是本省的副省长,母亲出身勋贵世家,整个江家都透着红色的高贵气息,但是江晖为人却很低调,他不很优秀但绝不蠢笨,自小的教育让他很明白自己要什么,自从高中以来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被家里知道了之后,他就变得愈加低调沉稳了,今生今世,他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一起生活。
四
黄永奇踏上了去往英格兰的飞机,自此和外语学院一别两宽,直至回校领毕业证,他和江晖再没有见过面。
当时黄永奇躲在床上听完了那通电话,嘴角无声的笑一直咧到耳根,笑着笑着眼里却流出了泪。他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没想到让自己名誉的扫地的竟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是讽刺,自己经常睡在一张床上的兄弟竟然对自己动了心思。
他什么都不想想了,之后提交申请,准备出国事宜,赶课,他将自己忙得像只陀螺,只有很少很少的时间呆在寝室,大三后期,他用自己微薄的积蓄在离校不远处租了个出租屋,十平米,不大,很小,很安心很温暖。
后来,他拿着自己的简历去找工作,坐在中间的HR捧着文件昏昏欲睡,旁边的员工小心翼翼地叫了叫他,“江总,面试的人来了。”
江总?江总。
果然江家的势力遍布政商两界,江晖年纪轻轻,却已经是这家五百强企业的人力资源总监了。
黄永奇在心里无声地笑了,带着嘲讽带着不甘带着心酸,他看着江晖那张满是诧异充满怀念的脸,给了他一个缠绵明媚的笑。
事情本该很顺利的,他成绩优异,出国镀金,面试入职,娶妻生子……大好的前途在等着他,可是临近毕业,登上回国的飞机,他却因为偷运毒品被美国海关扣留了。
事出有因,他被同住的华人舍友陷害了,可是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他的事业人生,已经完了。
最后匆匆回国,他拿着自己的简历四处碰壁,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回国后两个月,他的母亲因为肾衰竭而死,从小单亲家庭长大的他一下失去了主心骨,彻底对人生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这个时候,江晖出现了,他看出了自己学生时代倾慕之人的窘迫,帮他解围,给他工作。
他用仅剩的钱在五环内租了个十平米的房间,老旧的房子,廉价的家具,地皮的金贵却依旧透过地板溢了满屋。
五
这两年来,黄永奇在江氏企业里混吃等死,无心工作,别的员工对他的抱怨和不满都充斥着整个格子间,但是江晖的权力给了他狐假虎威的资本。
江晖经常去看他,忍他愈来愈坏的脾气,替他收拾房间,给他送饭洗衣服……也看他怎么一步步地埋葬自己,坠入无底深渊。
他偶尔地对江晖撒撒娇,“江哥江哥”的叫他,觉得就这样到老也不错。
后来,江晖结婚了,他带着明媒正娶的妻子来出租屋跟他道别,以后他就不能再来这里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黄永奇收到江晖的结婚请柬,笑着打电话跟他说,你到时候一定要带着你的新娘来看我,我就不去了,这两天头疼的厉害,忽然想起什么,他轻声开口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直到……我死去为止。你要好好的,江晖,我从没对你说过谢谢,现在我一定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江晖,我……”
他挂了电话,说完后半句话“我爱过你,也……爱着你。”
六
黄永奇死了,割腕自杀,死在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死在那通电话之后。
江晖和他的新娘打开门,见到了狭小昏暗的屋子里满地的鲜血,十平米的鲜红,惊惧了江晖新婚妻子的眼,伤透了江晖早已封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