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成品毛衣
今年,是奶奶离世三十周年。想起奶奶,就会想起那件半成品毛衣,那是我学织的第一件毛衣。
那年寒假回家,临近过春节时,母亲说:“小草,去把你奶奶接下来过年。那么多儿孙,未必她硬要一个人守到老屋蛮。顺便把这双“老鞋”(老家以前旧俗,老人去世时穿的鞋子,用黑色棉布做,软底,鞋口绣黄色花边)也带给你奶奶,免得她惦记。记得先不要进屋,在堂屋门槛外背对屋里扔进去,然后看看鞋尖向着门外还是门里?”
弟弟说:“姐姐,请太后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你从小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希望你能顺利请动太后移驾!”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爷爷在冬天里走了,母亲和弟弟先后几次去接奶奶到我家来,父亲休假回来也去接过她,她都没有同意。因为她觉得她走了的话,爷爷回来就找不到地方了。
怎么请动奶奶,我其实也没啥好办法,打的主意是耍赖撒娇。从小到大,我用这招在奶奶面前所向披靡。虽然已经是大姑娘了,再耍赖撒痴有点不太合适,不过只要能把老太太给请动,就舍下脸皮又如何。
做好心里建设,我抱着老鞋,信心百倍地出门了。到了老屋,我按照母亲的吩咐,站在堂屋门口面朝门外,背对着将包着的老鞋从头顶扔进去。也顾不得和奶奶说话,急急忙忙跑进屋去趴地上看鞋尖是向内还是向外。看好了之后,再捡起来交给奶奶。奶奶举着鞋子,眯着眼端详着鞋上的针脚,连连点头:“这些年也只有你妈能做出我穿的鞋子来,我还是很有福气的。前些天才跟她说做双老鞋,居然恁个快就做好了。”
奶奶收好鞋子,张罗我吃桔子,要给我煮醪糟。我赶紧拉她坐下来,开始卖萌:“奶奶,要过年了,您跟我家去过年吧。”奶奶一口回绝:“不去,我自己过,你爷爷才走第一年,我不能留个空屋子。”她摸摸我的头发又加了一句:“让你妈老汉放心,我好得很呢,你妈一年辛苦到头,趁着你老汉回来了,让她好好歇歇,我就不去添乱了。”我急了:“哪里添乱了,妈妈说我今天把您请不回去让我也不用回去了,就陪着您过年。”不等奶奶说话,我又噘嘴说:“奶奶,两个人过年不热闹,一点都不好耍。”我抱着她的胳膊摇来摇去,拉长声音:“奶奶——,奶奶——”只差没有就地打滚了。奶奶又好气又好笑:“恁个大的姑娘了,还撒痴撒赖,羞不羞人!”到底还是被我的厚脸皮打败了,跟我去回家了。
邻家姐姐织围巾,我在一边看稀奇。奶奶走过来对我说:“小草儿呀,你也跟着学学织毛衣,给我织一件。人老了,不想穿那种钻领口的,你给我织件开衫毛衣,袖子放大一点,最好是圆领口,免得冬天颈项冷。”我赶紧满口答应,想着这下子可以留她多住一些日子了。虽然我根本就不会织,母亲赶紧张罗着买了毛线,我便在邻家姐姐的指点下,起好头,开始从上下针学起,一针一针,差不多一个星期完成边子,换大一号的签子,针法也换成平针,这两种针法都简单,适合初学者。
奶奶看我有模有样、一脸严肃认真地织毛衣,高兴极了,跟母亲感叹:“小草儿生下来点点大,哭起来声音像奶猫似的,吃奶也吐,三天两头生病,我还以为养不活呢。没想到一眨眼,就成大姑娘了。更没想到我还有福气穿孙女织的毛衣。”语气里是满满的自豪。
可是奶奶终究没能穿上我织的毛衣。正月初八,逢场天。奶奶一早起来就说要回去,谁劝都不听,我的法宝也失灵了。无奈之下,父亲送她回了老屋。那时我还想着过两天又去卖萌将奶奶接回来。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左右,还在睡梦中的我们被四叔近乎气急败坏的声音给吵醒了:“二哥,二哥,娘喊不答应了!”我一个激灵从床上摔了下来,随便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就跑了出去,一趟子冲到老屋,奶奶坐在圈椅上,头耷拉着,我跑过去叫了一声“奶奶”,她没反应,我急了,伸手去拉她,她吃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涣散,扯了下嘴角,却没发出声音。
四叔跟父亲说:“我半夜听到隔壁凳子倒地的声音,就跑过来砸开门,进屋后发现,娘倒在地上……”四叔住在老屋隔壁,因为四婶和奶奶有些不对付,往来比较少。我已经听不见四叔后面的话,只有眼泪不停地滚,怎么也擦不干。一天后的清晨,奶奶在父亲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件毛衣,在奶奶说不出话后,我不眠不夜加班加点,还找了邻家姐姐帮忙,却终究没能赶得及。她走那天早上,毛衣还差两只袖子。盖棺前,父亲郑重地将那件半成品毛衣放在了奶奶身边。
母亲说:“老鞋扔进屋,如果鞋尖向外,就是穿鞋的人将要离开我们了,如果鞋尖向内,说明穿鞋的人寿数还长着呢。”我扔鞋子进屋后,看得明明白白,也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鞋尖向内的呀,可是为什么跟母亲说的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父亲母亲有多伤心,我只知道自己追悔莫及,如果那天我撒泼打滚把她留下,她是不是就不会在起夜时摔倒?那样她就能穿很多年我为她织的毛衣、看着我成家生娃。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曾经织过很多件毛衣烧在奶奶的墓前,但我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奶奶永远也没有机会穿我给她织的毛衣了。
世间没有如果,发生了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有些遗憾注定一生无法弥补。而我,已经很多年没再织过毛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