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评之《秦谜》
五一节期间终于克服了拖延症，读完了一年前买的《秦谜》一书。这本书是“罗辑思维”公众号推荐的，作者是李开元，这是我看过的这位作者的第一本书。
全书295页，分析了与秦始皇嬴政相关的四个历史之谜：秦始皇的生父之谜；秦始皇的弟弟和假父之谜；秦始皇的表叔之谜；秦始皇的后宫之谜。这是一本讲秦始皇的历史书，但它又不是一本普通的历史书，而是一本大胆的历史推理书。一般历史书籍，作者往往是有一份史料说一分话，对于史书没有记载的东西，往往不会轻易下笔。或者走另一个极端，干脆直接抛开史料讲野史。
本书不同于这两者，写得极为精彩的，尤其是对喜欢看侦探推理小说的读者。史料经常是残缺不全的，甚至是被人刻意隐去或者篡改的。如果孤立地看待某个历史事件，很容易疑惑或者被篡改史料的人带到他想要的方向上。本书的作者能够几个孤立的历史事件窜起来看，在结合最新的考古发现，运用联想和推理的方法，最大限度地还原出了更加接近历史真相的场景。中学历史课本上传递给我们的只是一张显而易见的明网，而本书的作者却能透过他的分析为我们绘制出一张潜藏在底下的暗网。看到了这张暗网之后才会明白明网之所以这样发展，全都是由于背后的这张暗网在起作用。
话不多说，直接来看作者对此的精彩侦探推理过程和结果。
秦始皇的生父之谜
感谢各大电视剧，一般人都知道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话说吕不韦在邯郸遇到秦国公子异，认定其“奇货可居”，于是经过一系列公关动作促成了公子异成为秦国王太子安国君的继承人，几年后公子异即为成为秦王，吕不韦成为秦国丞相，名利双收。期间还发生了公子异在吕不韦家邂逅赵姬，随后两人生下了后来的秦始皇嬴政的插曲。
为什么会有秦始皇的生父之谜一说？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写秦始皇是秦庄襄王（公子异）和赵姬的儿子，但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中有说赵姬在嫁给公子异前已经怀上了吕不韦的种，赵姬隐瞒了这件事，公子异也没有对此有怀疑。所以秦始皇是的生父是吕不韦。一本书中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于是秦始皇的生父之谜就此产生，这给后世的史学家留下苦恼和机遇。
作为 “名侦探”，作者运用了排除法：逐一排除假象，最后剩下来的，就是最接近真相的。两个嫌疑人分别是吕不韦和赢异（公子异）。
法律背景：战国时代各国制度上有明确的规定，跨国婚姻的子女，特别是涉及王位继承的嫡子，更有一整套严密的规定。如果所生子女不是父母亲生，子女的继承权将被剥夺，父母也将受到惩罚。所以血统的纯正性是非常敏感的话题，作为秦国王室成员的公子异绝不敢含糊。
医学鉴定：古代献姬的惯例是要进行“谨室”这个环节，即将所献之女单独居住一段时间，然后由接受该女子的主人一方安排医官号脉和年长的妇女查月经，验明没有身孕才能被正式接受。当时的公子异虽然是秦国在赵国的人质，但同样也是秦国驻赵国的大使，据史料记载他在赵国有府邸，有医官、仆人。完全拥有“谨室”和验孕的条件。
再者，怀胎十月是古人也明确知道的事情，如果公子异和赵姬同居十个月后产下嬴政，那么没有疑问；如果无缘无故早产几个月是会引起公子异的疑心的。平民百姓或许还不好说，但公子异作为秦国王室成员，必定会在意血统问题，况且结婚生子这事也必定会禀报在秦国的母亲夏姬，绝不是可以随便就糊弄过去的。《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写道嬴政“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并无早产一说。
所以医学鉴定上可以排除吕不韦作案的嫌疑。
动机：吕不韦的目的是帮助公子异成为秦王，继而自己可以在财富和地位上可以获得巨大提升。把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献给公子异，存在巨大风险，更何况根本无法确定赵姬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作为精明商人的吕不韦是不会这么选择的。所以在动机上也可以排除吕不韦的嫌疑。
在排除了嫌疑人吕不韦之后，那么嬴政的生父就只可能是公子异了。可怜吕不韦白白背负了千百年的黑锅。
成蛟之谜
成蛟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身上有两段奇特的经历。第一个是秦王嬴政五年，成蛟出使韩国，不费一兵一卒，使得韩国向秦国献出了一百里的土地。第二个是秦王嬴政八年，成蛟领兵进攻赵国，突然在前线投敌叛国，从此在历史记载中消失。
作者从成蛟的祖母，也就是公子异的母亲夏姬身上，解开了这道谜题。战国时代流行各国王室间通婚，夏姬出生于韩国王室。秦昭王五十年，秦军进攻赵国，围困了都城邯郸，在危急情况下吕不韦买通了守门官吏，匆匆和公子异逃离了邯郸，被秦军护送会咸阳。由于是逃难，没有带上赵姬和幼子嬴政。当公子异回到秦国后，夏姬便为其物色了一名新夫人，人选自然是自己的娘家的韩国王室成员。正是这位韩国夫人和公子异生下了二儿子成蛟。
根据秦国的国法，即使贵为王子，如果没有功劳也是不能获得 爵位的。这件事牵动着他的母亲和祖母，于是她们动用关系网，派遣成蛟出使韩国，在军事压力和两位韩夫人关系网的双重作用下，迫使韩国献出了一百里土地，成蛟因此受封为长安君。
公子异即位后秦国存在三股外戚势力，养母华阳太后的楚系外戚、生母夏太后和韩夫人的韩系外戚、赵姬的赵系外戚。三股势力分庭抗礼，维持着平衡，直到夏太后故去，这一年是嬴政即位的第七年。失去了夏太后这个保护伞，楚系和赵系外戚开始打击韩系外戚，发展到嬴政八年到达最高潮，这年成蛟领兵攻打赵国，突然在前线投敌叛国。
这个案子的分析，我认为作者梳理的还不够清晰，尚有诸多疑问。第一，既然要打击韩系外戚势力，为什么还要让成蛟领兵出征？第二，被进攻的赵国是赵姬的母国，怎么不去打魏国？第三，成蛟是韩系外戚，那怎么不去投靠韩国，却投了赵国？
秦始皇的表叔之谜
这一章是全书写的最精彩的一段，在极度缺乏史料的情况下，作者通过调查，大体还原了昌平君这个历史人物的形象。
嫪毐之乱爆发后，秦王下令“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这一命令史称“攻毐令”，其中的相国指吕不韦。吕不韦本人并无带兵打仗的能力，实际执行作战任务的是昌平君和昌文君，从“攻毐令”的排名上可以看出他们的地位仅次于丞相，那么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姓什名谁？担任什么官职？很遗憾《史记》统统没有交代清楚。
幸运的是在司马贞的《史记索隐》中有只言片语，从中找到了破解昌平君生世的钥匙。《史记索隐》记载“昌平君，楚之公子”，“楚悍有母弟犹，犹有庶兄负刍及昌平君”，“史失其名”。
这里不仅有个疑问，昌平君是楚国公子，那为何会出现在秦国政权的中枢，又为什么会接受平定叛乱这样重要的任务，这些不免让人更想了解这位神秘人物。
《史记.楚世家》中记载，楚顷襄王熊横生楚考烈王熊元，熊元生四子，熊悍、熊犹、负刍、昌平君。楚顷襄王二十七年，秦国与楚国和好，身为楚国王太子的熊元到秦国做人质，熊元在秦国待了十年。按照战国时代的一般做法，他们往往在当地娶妻生子，昌平君极有可能是熊元在秦国取的妻子所生的儿子。
熊元在秦国做人质时，控制秦国政权的是楚国王族出身的宣太后和楚系外戚势力，当时是宣太后的儿子秦昭王在位，他的正妻是从楚国王族中迎娶的。在这种背景下，熊元在秦国娶的妻子应当是秦昭王的女儿，这样合于王室间通婚的礼仪秩序。
再结合秦国这边的王室婚姻状况，可以整理出这样一张关系网，结论是昌平君是秦始皇的表叔。
从这张图中可以看出，昌平君是横跨秦楚两国王室间的人物。他既是楚国王位潜在的继承人，又是秦国宣太后一派的楚系外戚集团成员。以他的身份既可以在楚国政坛中枢活动，也可以在秦国政坛中枢活动。昌平君选择了后者，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呢？
根据秦国法律规定，秦国女性与外国男性所生的子女，其法律地位是秦国人。昌平君出生在秦国，父亲是楚国人，母亲是秦国人，所以在秦国他被视作秦国人。
嬴政即位的前几年，真正掌权的是祖母华阳夫人，前面提过她是楚国王室成员。昌平君的父亲也是楚国王室成员，从楚国方面看，他们是亲属关系。
秦昭王在位时，华阳夫人的丈夫是秦国王太子安国君，昌平君的母亲是秦昭王的女儿，也就是安国君的姐姐或者妹妹，所以华阳夫人是昌平君的舅母，昌平君是华阳夫人的外甥。所以在秦国方面，他们也是亲属。
作者认为昌平君没有选择回楚国，而是留在秦国发展有两个原因。第一，当时秦国国策是广招人才，恰好昌平君还是秦国王室的亲属。第二，昌平君又和当时掌权的华阳夫人又是亲属。
我认为作者这两个理由并不充分，我也发现了两个理由，见解如下：
第一，前面提到过《史记索隐》中记载“楚悍有母弟犹，犹有庶兄负刍及昌平君”。从中可以看出昌平君虽是楚国王位潜在的继承人，但他是庶母所生，继承顺位很低，排在前面的有熊悍和熊犹，负刍及昌平君同为庶母所生，即使他们的两个兄弟在他们老爸之前就挂了，轮到他们时，竞争也会很激烈。同为王位潜在继承人，如果在身在楚国，还要防止遭人陷害，这种场景在各大电视剧中见的太多了。如果在秦国就没有这个问题，一旦哪天运气爆表，昌平君的三个兄弟都挂了，只要他一回到楚国就可以即位楚王。随后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昌平君在他的三个兄弟都挂了之后成为了第45代楚王。
第二，昌平君出生在秦国，在秦国的这些亲属是他平日能经常见到的，而远在楚国的亲属，在他做抉择时或许都没见过，这是由于他的父亲在秦国做人质，肯定是不允许回国探亲的。所以实际中昌平君是跟在秦国的亲戚更加亲近。再者，选择会楚国还是留在秦国也要看与华阳夫人的关系，如果华阳夫人看重、亲近昌平君，那么留在秦国发展前景更好。从后续的事实来看，两人的关系是非常好的。
那么昌平君何时进入秦国政坛？担任何许官职？答案是史书没有记载。
在调查昌平君何时进入秦国政坛时，作者借用了考古学上的一个常用方法：钻探调查。即面对情况不明的古墓，选定多个方位就地打洞取样，由此推断古墓的内部情况。在当前这个案子上作者选取了几个关键年份，进行探洞，窥探这几个时间点昌平君和秦国重要人物间的关系。
作者一共探了八个洞，具体我们就不细说了，直接看结论。秦庄襄王元年，公子异即位为秦王，任命吕不韦为相国，华阳夫人被尊为太后。根据推断，此时昌平君二十三岁，既是华阳太后的侄子，又是秦王的表弟，在这个时候进入政坛水到渠成，可能性最大。
对于昌平君担任什么官职？作者从“攻毐令”中找到了一丝线索，嫪毐之乱爆发后，秦王下令“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昌平君在接受“攻毐令”时排名第二，仅次于相国吕不韦，以秦国的官职而论，地位仅次于相国的人是御史大夫，所以据此推测，昌平君当时的官职就是御史大夫。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有一个间接证据。根据学者们研究，秦国包括后来的秦汉两朝，诏令的下达有制度化的程序，最高政令的接受方，第一位是丞相，第二位是御史大夫。《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秦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此处的御史就是指御史大夫。
嫪毐之乱平定之后，嫪毐本人及一大批高官被处死，吕不韦免相自杀，秦国政坛大规模洗牌重组。在这种形势下，必定要有新的政治势力来填补，然而奇怪的是，对于秦国历史这庄大事，史书上完全没有记载，吕不韦罢相后新任丞相是谁？
吕不韦罢相是在秦王政十年，国家机器的运转必须依靠丞相，新丞相的任命是秦国国内一件紧急而重要的事情，此时昌平君三十五岁，是先帝时代留下的辅政大臣，官职仅次于仅次于丞相的御史大夫。他又是秦王的表叔，华阳太后的侄子，还是平定嫪毐之乱的功臣，由他来接任丞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史记索隐》中记载“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这段史料说明昌平君曾经做过丞相，只是没记载什么时候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昌平君的尊姓大名是什么呢？史料上是没有记载的，不过托考古学家们的福，在1982年有一件战国时代的铜戈被发现，上面刻有三行铭文：
十七年，丞相启、状
造，郃阳
嘉，丞兼，库隼，工邪
经专家们鉴定，这是一件典型的秦国兵器。从铭文中我们可以得出，这件铜戈制造于某位秦王在位的第十七年；当时的两位丞相是启和状；制造地点是郃阳；该兵器制造工场的一把手叫嘉；二把手叫兼；保管该兵器的仓库负责人叫隼；制造该兵器的工匠叫邪。从中可见秦国人对兵器监管之严和追溯系统的完备，对于从事质量工作的我来说，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得不佩服一把。但也不得不吐槽一下，为何不把那位秦王在位直接上？就写个十七年，鬼知道是哪个秦王的十七年。
接下去来欣赏作者的推理功力。
丞相之职最早设置于秦武王二年，到秦王婴投降刘邦，一共七代秦王，其中在位超过17年的只有秦昭王和秦始皇两位。
先假设是秦昭王十七年，作者查阅了当时在位的相国是魏冉，而且只有他一个。魏冉是秦昭王的舅舅，长期掌控秦国政坛的楚系外戚集团的中心人物，《史记》中专门为他立了传。在出土文物里有不少由魏冉领衔监造的铜戈，上面的铭文清楚地体现了他的名字，比如“十四年相邦冉戈”和“二十一年相邦冉戈”。由此可以排除这里的十四年不是秦昭王十四年。那这就只剩下秦王政十四年，“启”和“状”是当时的两位丞相。
考古发现了一件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制造的文物，上面的铭文记载：“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这里的状是隗状，绾是王绾，他们的姓名是见于史书的。调查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知道“十七年丞相启状戈”中的丞相状就是隗状。
根据前面推断昌平君在秦王政十年开始做秦国丞相；十七年的丞相是启和隗状；二十六年的丞相是隗状和王绾。
《史记索隐》中记载“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就是说昌平君担任秦国丞相直到被迁徙到郢陈。而《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昌平君在秦王政二十一年被迁徙到郢陈。至此，结论出来了，昌平君就是十七年的丞相启，所以他的真名叫熊启。看到这里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推理，此处应当有掌声。
写到这里，本书的一半内容结束了，相比上半本书，后半本没有那么出彩，但也不乏推理高招：通过“混合洗牌”还原出了昌平君后半生的“徙于郢”到最后的反叛和被杀；在探寻被刻意隐藏的秦始皇后宫的谜题时，通过刑侦学上“吊线跟踪”法，从秦始皇的儿女出发，大致还原出了部分秦始皇后宫的信息，包括长子扶苏和幼子胡亥两人各自的母亲。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看，在此就不展开讨论了。
2018.05.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