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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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饮冰患者
现在的我与北京时间相差十三小时,与东京时间相差十四小时。我只对这两个时区有所牵挂,因为那里有重要的人。
两三周前的早上,我被一条消息叮醒。大意是“你的地址是什么,快告诉我。”
我居然一睁眼就看到一条祈使句。大脑条件反射,手指迅速回复,紧接着我又睡眼惺忪地倒下了,再次起床后我并没有追问这个事情的缘由。直到几天前我收到邮局的提示,有包裹待提取。我一想便心中有数,周围如同掀起一阵胜利的狂风。这样就对了,我知道在我过生日的这个月里绝对有东西值得期待,不管我们距离有多远,时差有多久。
从邮局带回包裹,我拿起剪刀裁开纸箱,猜不到里面是什么,第一个掏出来的是一袋铜锣烧,再往里面一看居然一箱全是日本零食。明明只发一句问候我也就开心了,但手写的贺卡显然胜过一切表情包,我偶尔还是个怀旧的人,更别提这一箱都是我喜欢的。明明只比我大两岁,真把我当孩子了,我却总是被无理由娇惯的那一个。
我与M的时差是14小时,虽然我很想报告包裹已收到,但还是决定等她时间稍晚时再骚扰。时差这个本没有太大意义的概念因为牵挂而有所不同。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如同后天亲人,我能看得远感悟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是被带领的那一个,被照顾的那一个。
我第一次去名古屋的时候,M说要带我去她外婆家里。
“我又要住你父母家,还要去看外婆,怎么像被你带上门的女婿。”
“...... 我外婆住的是和式的屋子,这样的格调在城市里很少见了,我怕你以后没机会见到。”
于是我带着一股猎奇的心理去拜访。M却说:“我外婆很古怪,独来独往,家人都不太喜欢她,我也不喜欢。”
我大吃一惊:“呀,那你还带我这个外人来干嘛?”
“没事,参观房子,她只是对家人不亲近,反而对外人很有礼貌。”
我猎奇的心理更上一层,外婆这个角色在我印象中从来不是这样的。一路上M给我做足了铺垫,结果我构思了一个冷面犀利的老婆婆形象,暗自决定一切言行举止都要谨慎。
脑海中挥之不去《千与千寻》的汤婆婆,我真的比上门女婿还要紧张。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个满头白发但精神爽利的老人。
“你外婆多大了?” 我想悄悄确认眼前的疑惑。
“八十多岁了。”
“不像吧,她怎么感觉化妆了?我的天!”
惊喜接踵而至,香味四溢,要有大餐招待。一个老人用这么大厨房,我都有些羡慕,而且她什么工具都有,我一进餐厅就看到桌上的平底电锅,这是要自己在家做“大阪烧”的节奏!
外婆准备的食物之多远远超过我们的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承受能力。一开始腌萝卜吃多了,味增汤一大碗,一人给烤了两个大阪烧,还问有没有吃饱!又给捏了好几个饭团。我与M的对视中是心领神会的互相嘲讽,看吧,平时半碗饭都喊撑的人,不知还藏有这样的洪荒之力吧,这一顿估计是把一周的碳水化合物都吃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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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每个人的外婆个性有多不同,但在对儿孙的吃饭方面都是一样的大公无私。外婆们说“吃啊,还有很多”是实话,而孙女们说“真的吃不下了”也是实话。半推半就,终至极限,外婆却问“还有点心,吃不吃?” M是吃不下,我是放不下,我想吃又吃不动,真是好伤心,恨不得少喝一碗汤,多长一个胃。
说到本次主要行动是参观房子,于是我把人家每个房间都看在眼里。房间全是榻榻米,木格窗上糊的是纸,很轻,上下一拉可以和院落形成隔断却依然通透,果然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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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个疑惑从我一进门就产生了,这个家大的出奇,可以住一家几口,却只有一个老人独居。
“为什么不一起住?你们家可没这气魄呢。” 我甚至觉得这房子不拿出来当Airbnb名宿租出去都可惜了,地方大,有个性,闹中取静,一晚房租如何如何。
“因为外婆古怪啊。”
“你外婆到底哪里怪了?” 吃饭时我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外婆和孙女有明显的隔阂,也许M说的没错,外婆待人接客很成功,从外人眼中确实看不出任何不协调,但偏偏外人看来美满的东西只有自己清楚哪里别扭。肯定有我短时间内看不见的东西,那就是原因。
“大概是生活合不来吧,爸妈早就搬出来了,宁可自己买小房子住。外婆的生活可挑剔了,每天早上都去洋食屋吃早餐!” 每天早上?这个外婆的仪式感实在是太强大了,晚辈不及。
“那她的开销呢?生活费之类的。” 我很好奇她如何这般自由,因为我的外婆是个苦命的角色,永远都是考虑他人忽略自己,明明自己也没有,但就是硬撑也总想供应儿孙。剥削自己成了她岁月中的习惯。
“她有自己的钱,儿子不止我爸一个,只是谁也不给罢了。但是这样也好,大家知道她自己过的自足反而安心。” 我恍然大悟,难怪家人不待见,因为这个外婆不“奉献”啊。
转而一想又好心酸,原来老人自己可以过的很好,到底是谁在拖谁后腿?下一代如果不能集体承担赡养老人的责任,不如不要觊觎老人的财产,最公平的做法就是谁也得不到,给老人自我支配的权力和自由。显然,这样缺少了一些天伦之乐,但不同社会有自己的运作方式,日本是个老龄化严重的国家,老人待遇自然差不了,但年轻人税务则更重,可是与其纠纷各家的赡养责任,不如大家的老人大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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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那样坐在一间和室里聊房子背后的故事,外婆推门,带来甜点和绿茶,刚才吃不下的和菓子终于还是被我盼到了。不一会儿,外婆自告奋勇要给我们拍照,但怎么也摆弄不了自己的手机。前后准备了快十次,不是拍到桌子就是手抖,我已经脸都笑僵了,等外婆操练完毕,那僵硬的照片估计也是不能看。
“咦,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呢?”
“阿婆啊,你自己手指挡住镜头了。” M回答之飞速如同早已预知一般准确。我想她不管多么特立独行,她终究还是个老人。老人的固执,老人的可爱,她对自己模糊的作品相当满意。
回去的路上,因为吃的太饱,所以只能散步,我们一路接着说这个外婆的奇葩。
我说:“外婆会把我们的照片发过来吧。”
M说: “怎么可能,她连手机都不太会用,今天破天荒拍照,我也是头一回见。刚才没要也就算了,再要估计就得我自己来取,但我不想再来。”
“嗯,我懂,你不喜欢她。”
“哦,我都忘了说,为了带你来,我可是要提前一周和外婆预约呢。”
“预约什么啊?” 我以为自个儿是VIP,不至于吧。
“时间呐,她可是很忙的,她也有自己的老姊妹啊,没事去喝茶,还总是去逛名古屋最好的商场。你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是不一定会在家。”
我竟无言以对,不禁对这个自立自强不活在子女眼中的老人再次刮目相看,也许别人有意见,但她自己一定过得很舒服。但这也没错,那个社会的准则只要不妨碍他人就是正确的,是好是歹,反正别人总有意见,但至少这样她会更喜欢她自己。
我实在禁不住把我们的外婆对比,因为差别实在太大了。无言以对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我的外婆啊,我的外婆啊,我多希望你也自私一点,再自私一点。
“她要我精确到几点,才好提前准备食物。唉怎么就是不喜欢她呢,我第一喜欢妈妈,第二喜欢你。” 我半晌说不出话,被当成亲人的感觉真好,但她不知道我其实心生羡慕。不管这个外婆奇葩也罢,古怪也罢,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她还是在那里的。如果可以,我也想预约,可我怎么预约我的外婆?天堂是否接受预约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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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已经过世。
我没有看到她最后一面,所以一点都不真实,只是像面对考试那样接受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偶尔回家时,发现一个人就这么突然不见了,但我还是难以想象,因为她至今留给我的音容笑貌还是颇为健康的身姿,谁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离开。
我不刻意感伤怀旧,总以为往事如烟飘散,往事却在不经意间刺痛我心。前年在深圳当了一段时间的动漫老师,某天有人给集体点了一批小馄饨的外卖。嘈杂中大家吃的热火朝天,我突然边吃边伤心,小馄饨是外婆对我的特例。我一直讨厌猪肉,但小馄饨的胡椒味重,结果鲜味盖过了猪味。那时老家没什么我爱吃的,外婆总去买馄饨,买一锅熟的,拎一袋生的,连卖馄饨的人都知道那是给她孙女准备的。
我从来不知睹物思人竟有如此强大的威力,我却再也不吃小馄饨了。
我甚至不想看到那种老式的钢精锅子,因为外婆总用那同一只锅去装馄饨。总以为往事如烟飘散,往事却日久弥新,锅子两端黑色的把手松动无比,手指一拨就咕噜噜的直转。
我记忆中什么时候刻意保留那只坑坑洼洼的旧锅了?
往事并不如烟。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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