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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外传

2016-03-16  本文已影响505人  柴小扉

         

麦田上的鸦群

最美的消息,是春天来了。最黯然的结果,是你却无花可开。

                  阿尔的太阳

“你们看,这猖獗杂乱的笔触简直令人心惊,灵感的风暴席卷了他的生命,在这之后,连死亡都只能挣扎和残喘。”戴着黑框眼镜的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支激光笔,红色的激光恰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感到一阵刺痛。

我是《麦田上的鸦群》里的一只,在这张美丽的画布上,我被这刺痛彻底地唤醒。我睁开迷蒙了一个多世纪的眼睛,看见了上千种崇拜与惊叹的表情。可是,我想起的却是阿尔的太阳,还有那个在太阳风里狂奔怒吼的身影。

太阳,是所有追梦者共有的勋章,它只能被天神骄傲灿烂地别在他湛蓝的衣襟上。可是,阿尔的太阳近乎疯狂,它像一颗在天火中颤动的刺球,能把一切都烙伤。有人说,因为这颗太阳,普罗旺斯的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我那发疯的红胡子哥哥就住在拉马丁广场上。我每次掠过广场时,他那所租来的黄房子,总像我梦中的麦田一样明亮。

我曾站在他的幽窗,看见他笨拙地用画笔杆夹起锅里的土豆片,胡乱地塞进嘴里。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他不用刀叉的粗糙举止,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映像。

此后,我每天都会站在他的阳台上观察他。他几乎从来不吃东西,只是偶尔喝一杯咖啡。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然后猛地抄起那支从汤里夹过土豆的画笔,笔尖在调色板上啄食一会儿,猛然地落在画纸上,它卷起一阵狂烈的风暴,风暴过处无不灼起一层绚烂的光亮。

他端详着他刚完成的作品,似乎并不满意,画纸上的颜料还带着风雨的气息,他就把它撕得粉碎。“嘎嘎——”我惊讶地叫了起来,把他从遥远的世界里惊醒。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在破旧的灰色上衣口袋里摸索好一会儿,才把几粒黑面包碎屑撒到阳台上,他对我说:“吃吧,饥饿可以喂饱我,可是它却喂不饱你!”

我还喜欢站在他红色的屋顶上,因为他的烟囱很少冒烟,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他很少烧火做饭,他饿的时候,就喝几口苦艾酒。我不知道他靠什么活了下来,所以他那饥饿瘦削的模样,甚至比面包碎屑还要吸引我的目光。

一听见他吹起口哨,我就激动得飞上树梢。我知道,很快他就会从那金色的房子里走出来。他像一个不懂装束的农夫,他弟弟的衣服经过一番粗糙的改制,仍旧短小窘迫地贴在他的身上。他几乎不戴帽子,红头发下隐着大片被太阳烧伤的皮肤,像熟肉一般能唤起我的食欲。

他走出黄房子,挥手向我致意。我扑棱棱地腾空而起,一阵雀跃过后,如一根羽毛般无声地飘在天上。

为了捕捉到太阳发烫前青冷的火苗,为了看到褚红的土地如何沸腾,为了目睹灿烂的原野如何燎烧,他在凌晨四点就起身出门。他背着沉重的画架,用一只瘦弱的手帮扶着,佝偻地走过拉马丁广场。他跨过阿尔的吊桥,穿过银绿色的橄榄林,最后,爬上一座最壮丽的山岗。

我常看见他在向日葵的花海中徜徉,在原野的枯黄里漫步,在静谧的星空下仰望。阿尔的西北风,像一双魔掌,把他推搡到原野的最深处与色彩燃烧的最核心。他的画架在摇曳的尘土中无力地晃荡,他的笔尖像着了火,火苗蹿动着,撕咬着所有的空白,他的狂烈的感情在画纸上爆裂开来。他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变得更加清晰——在他的画纸上,农人的心在揉搓中舒展,太阳在旋转中燃烧,谷粒在裂变里生长,野果的浆汁在流动中飞溅,果核中的籽在向外蹦裂,它们迫不及待,要开花结果,要繁殖另一个花园。

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真诚热烈的赤子,他对大自然与生活的热爱,就像一颗磁石,牢牢地吸引了我。他走到哪里,我就飞到哪里——他喜欢太阳,我就绕着太阳飞。他喜欢麦田,麦田就是我的家园。他到原野中去,我就在前面指路。他画下美丽的太阳花,我就在葵花园里歌唱。

后来,红胡子哥哥把他所有的花销都投入了他的黄房子。他给房子刷了一层金黄的油漆,他买了新的床垫,新的座椅,布置了新的卧室。他想在这黄房子里生根,然后让自己的画作从里面开出花来。

在整个阿尔,除了老鲁林一家,其他人都在拼命地躲着他。他们从不和他讲话,只把他当做一只红毛怪兽来打量。还好,黄房子布置好以后,他的朋友就来和他同住了。可是很快,他们便陷入了每天的争吵,黄房子从最沉闷和寂寥的广场一角,变成了整个阿尔的焦点。

每次,他穿过广场时,总有一些孩子追在他的身后乱叫,他们叫他“疯浪子”,叫他“乞食者”。他轻轻一瞥,匆匆踏上石阶,根本不予理睬。可是当他蜷缩在热病的床上,当他为颜料和纸张的消耗而愁眉不展,当他饿得胃囊痉挛两眼发黑,当他的朋友摔门而出,当他鼓起勇气向他弟弟写信索要法郎时,他们还不停地用石头敲打他的玻璃窗,他们在楼下嬉笑和呼喊:“疯浪子,乞食的疯浪子!”再没有比这带着童真更深刻的中伤!我看到他从床头挣扎起来,他绝望地看着窗外,像一头红眼的猛兽。

我像是受到了他的鼓舞,呼朋唤友地嚎叫起来,伙伴们听到我的呼喊,全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我号召下,我们拼命地啄击孩子们,几十只尖利的喙像疯狂的雨点一般,激烈地落在他们的脸上、手上、头发上,孩子们终于哭喊着四散跑开了。就在我以为我们已经胜利驱散刺耳的语言和画家心上痛苦的阴影时,突然有一只耳朵飞出了他家的窗户。我那些发了疯的伙伴们,无比锐利敏捷地转向那一只疼痛的耳朵,他们欢呼着,在半空里争抢啄食。我绝望了,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无力的制止。最后,那一只耳朵,还没落地,就彻底地消失了。

                奥维的麦浪

再次见到我的红胡子哥哥时,是在奥维的麦田里,滚向天边的麦浪,一层一层扑打着他最后的时光。

我和他已有一年未见,要不是他那蓝绿色的湖一般深邃的双眼,还有火红的须发,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失去了烈火与热情的光泽,眼睛里写满了痛苦和绝望。

我知道,单是生活的痛苦绝不会将他折磨至此的,因为他可以靠太阳、靠风雨、靠星空、靠梦想饱腹。可是如今,他的眼睛里失去了一种东西,一种很重要的、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的红胡子哥哥被阿尔人无情地送进了圣雷米的精神病院,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比的自责和痛苦。天啊,圣雷米全是些真正的疯子,他们怎么能让他去圣雷米呢?

他离开阿尔,也带走了阿尔所有的热情。那片土地,像一个退烧的病人,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可是,它也永远地失去了最令人向往和着迷的色彩。是的,阿尔的色彩和魔力在一点点褪去,它已经不再值得我留恋。我离开了阿尔,追随他去了圣雷米。

我在精神病院的柳树上筑了巢,以便时刻朝他的三等病房里观望。医生不允许他再作画,他整日无所事事地坐在病床上,他弟弟寄给他的书,根本不够看。他只能坐在一群病人中间,一群淌着口水、吐着白沫、间歇性发狂的病人中间,他耐心地照顾他们,也被他们用疯魔热情地眷恋。

无数个夜晚,他从窗格里仰望灿烂的星空,宇宙的线条在他的缄默里疯狂的扭曲和打转。我能感觉到,他沉静安详的外表下,翻腾着痛苦的波涛,他的心在攀登了灿烂的峰顶后开始坠入黑色的深渊。泪水迷蒙了我的眼,我决定离开他,我帮不了他,就不忍再见他的苦难。

当我在这奥维的麦浪里再次见到他时,我几乎快乐得忘了扇动翅膀。我在一阵坠落里听到他自言自语道:“就是这里,就在这里……”我在惊喜中清醒过来,奋力振翅,柔滑的空气微微抖动,我呼啸而上。

风暴与雷电在天边扭打撕扯,阴云即将被撕成碎片,撒向大地。我的伙伴们惊慌失措,在金色的麦田上翻飞厉喊,像一道道捶裂心扉的黑色闪电。

风沙与麦浪扑打着他的画架,它像它的主人一样瘦弱,躯体在精神的光与色里摇摇欲坠。他饱吸着原野的气息,在调色板上铺陈好绚烂的金黄和神秘的宝蓝。只可惜他的颜料永远不够,不然以天地为幕,以生命作笔,再没有比这更绝妙的画面。他沉思了一会,突然下笔如注。狂傲的笔力,拼命地挤榨着在他胸腔里抑了一生的怨怒,笔触粗粝,简直无法抑制,色彩在他的麦浪上爆炸开来,搅动了生命最后的狂欢。

一阵阵不安裹挟着风暴,终于临到我的头顶。我仿佛看见他在倒向麦田,永远地倒向麦田。

我想歇在他的肩膀上,彼此慰问,可是我是那么的怯懦,我甚至不敢太靠近他,因为,他手中的笔成了一把铁黑色的鸟枪。我努力让自己发出一声愉悦地叫喊,以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声音一冲破嗓门,竟然变得凄厉而骇然。

“ 回去吧,到南方去!”他冲我喊道。我想,他或许认出了我的模样。

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号着:“放下你的枪,春天还会来!放下你的枪,春天还会来!”他摇了摇头,奔向麦田的最深处,他自言自语着:“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我在悲痛里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文森特!”是的,我的伙伴们铺天盖地地从天边赶来,我们在翻滚的麦浪里一起呼号着:“文森特!文森特!”

一声嘹亮的枪响震碎了麦田,他扑倒在金色的麦浪里,永远地扑倒在了金色的麦浪里。

我听到他喃喃地回答我:“我却无花可开了……”他的血,像灿烂的杜鹃,永远地开在了麦穗的根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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