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家出走
天底下一样的都是生活,不一样的只是方式。如果你的内心不够坚定,没有抵御狂风暴雨的能力,那么跑到哪里生活都是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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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家出走
假如当时有人能跳出来阻止一下,估计我们就不会离开了。因为离开的意愿真的不强,留下的想法才根深蒂固。可惜事态的发展就是那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并没有天降圣旨拦住西去的人马,我们有点悲壮的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我们的出发可能惊动了全村的人,因为并没有谁一下子拖儿带女去那么远的地方。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新疆在哪儿,也没有人去过,大家都是带着猎奇的心理来围观。
与母亲关系交好的朋友是舍不得的,也有点担心我们今后的生活。但是并没有人能够阻止这次离开,因为没有人真的想要我们留下,而母亲自己其实也是忧心忡忡的。
对于未知,人们总是焦虑多过期望的。现实常常如此,老路好走,新路风险莫测。尽管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也只能出发了。
一路上风尘仆仆,没有出过远门的娘仨儿跟着只能算陌生人的继父,日以继夜的奔向未知的世界。
那时进疆只有绿皮车,而且要坐三天两夜才能到乌鲁木齐。是真的坐着去,不论白天黑夜都坐着。不像我现在,出门都是买硬卧,躺着去都还觉得累,而且还提速了。那时候火车进疆速度很慢,大小车站都停好久,但是能有座位母亲已经很高兴了。
火车上的情况我的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我们看着别的乘客吃水果和烧鸡,暗暗咽口水。火车上叫卖吃食的人每过来一趟,我们的小心脏就要承受一次剧烈的动荡。母亲可能也给我们带吃的了,但是总感觉不及人家的好吃,小孩子的心理就是那样。
好不容易到了乌鲁木齐,还要坐长途大巴车才能去团场。但是每天只有一班,我记得在车站等了好久才坐上车,然后又颠簸了一天一夜才到精河县。继父有个老乡在精河县城,他带我们去老乡家里休息。老乡姓罗,俩口子非常热情,给我们做了一桌好吃的。
我那时内向极了,吃饭都不怎么敢夹菜,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头都不抬。我弟可不像我,他还小,所以比较活泼可爱,操着一口塬上口音对我说,姐,吃片粉(粉条)。他的童言无忌把大家都惹得哈哈大笑,我则红着脸,羞的更不敢抬头了。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片粉了,到现在也还是如此。
我弟总是用他那天真无邪的小样儿把大家都给逗乐了,纯真的话语每每都能像符号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在塬上,过庙会的时候我的姑姑们会来走亲戚。有人逗我弟,说让他去接一下我姑,我弟直接说了句,接哈么开着,拿憋里么(接她干啥,又没有给我拿啥好吃的)?我姑把这句话逢人就说,我们走了多久就说了多久,每说一次就笑得合不拢嘴,也许她是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怀念我们吧。
在老乡家休整了一天,我们就坐着牛车到达了连队,也就是团场。兵团都是按照部队编制来划分地域的,但实际上也都是农村,名义上称为职工,实际上就是农民。
精河县到团场的路是石子路,一天一班车还是两天一班车,反正我们是没赶上,坐了团场来赶集的职工的牛车,连人带行李拉回了连队。
人家也很好奇,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女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母亲看起来精明漂亮,孩子看着也聪明可爱,而继父又是他们眼中不仅不出色还很提不起来的家伙。虽然不好直接问,但是人家心里可是问号多多呢。
后来就都忍不住对着母亲吐槽了,而母亲那时对现实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接受了。
塬上人家在边疆定居
所有的事都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尤其是举家搬迁到一个如此遥远的地方,还是为了没那么了解的人。其中的艰难超乎想象,母亲和我们不仅仅要快速适应自然环境的转变,还要适应人文环境的转变。
有关继父的种种很快就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人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和盘托出了。继父在那里的口碑非常不好,由于懒惰所以人人对他嗤之以鼻。听到这些,母亲的心理准备似乎已经远远不够应付了。
塬上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包括母亲自己也万万没想到,继父居然是一个如此奇葩的人,一个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懒汉。命运弄人,已经深陷困境的我们竟然不远千里奔赴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母亲这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我们她选择了这条路,但是即便很快就知道选择错误了,她也打算咬牙坚持下去。她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勤劳能干,兵团的生活相比塬上还是更容易些,至少辛苦可以赚到一点钱,吃饭不成问题吧。何况她相信自己可以影响并改变继父的生活习惯,让他渐渐适应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她相信她能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千真万确,继父装睡的本事无人能及。可以蒙着头睡个十几二十天,一个月也不在话下。明显看到他没睡着,但就不起来,盖着被子头都不转一下的躺在床上。一个人成天躺在床上怎么可能一直睡着呢,除非有病。他是心病,心里作怪所以不肯站起来。
他有时趁我们都不在,会从床底下的小木箱子里拿出地图来看,就躺在床上看,好像对地图非常着迷似的,好像地图里藏着他的什么宝贝似的,我们对此很迷惑。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是在思乡,所以看地图也是在看家乡的位置,思乡其实是一种心病,可惜我们不是他的解药。
没法解释他的装睡行为,只能说他真的不适合成家立业。母亲看到希望破灭了,没法唤醒他,就开始咒骂了,毕竟他娶了母亲,还当着两个家族的人的面答应抚养照顾娘仨的,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一家人住在两间连队给分的土坯房里,前后透风,每次春秋两季风季到来的时候,要用棍子顶着门才行,不然就刮开了,风好大的,是塬上从没有见识过的狂风。如果不干活吃饭就成问题了,母亲一个人是没办法连他也一起养活的。
继父被骂得急了就说,自己本来要回老家的,都是我们娘仨害的,他回不去了。又说他一个人能吃多少,我们仨如何如何的。
从此,母亲就开始了与之较真的相处模式。跟一个不怎么讲理的人常常讲道理,但是跟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自私鬼谈什么都是错误的,说到底他认为我们娘仨的存在就是个最大的错误。
不知不觉,好好的母亲多了一个祥林嫂式的毛病,对着每一个来人絮叨生活的不如意。有时说得感天动地,时常说得我躲起来偷偷哭泣。来拜访的人有时也会去帮忙做继父的思想工作,都是好心,想要帮助这一家人把日子过好,但是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用。
然而继父照样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活就装睡,谁也拿他没辙。母亲彻底绝望了,陷入了自怨自艾的烂泥潭里,怎样都出不来。因为她自己又走错了一步路,不知道该找谁倾诉,委屈就像一座大山渐渐快压垮了她。
我们就这样定居边疆了,因为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没有人会真的关心娘仨在遥远的边疆过得好不好。不管好不好都得留下,死活也就那样了。
在团场过着类似流放的生活
母亲决定离开塬上的时候一定是渴望展开新生活的,受够了家里家外的压力,想要远走高飞,逃离那个不再有父亲的世界,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所能做出的最有勇气的选择,或者可以说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当时的人们普遍觉得只有那些罪人才会被发配到边疆,去过流放生活。母亲哪里知道那么多?她只知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去新的天地里过新的生活,少一点伤痛和折磨。当我们真的在边疆生活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需要勇气去适应。
母亲也并非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她带着弟弟专门提前来新疆看了一趟,对于完全不同的地理环境,她的解读是很好。
由于时间短暂,她既没有看到狂风肆虐,又没有看到继父的懒惰,只看到了平坦开阔的土地和热情好客的人们,还有林带里掉落一地的干柴,以及宽阔的排水渠里流淌的清水,而这些恰恰是塬上所没有的基础自然条件,还有因为陌生所以友好的人文条件,最后母亲才毅然决然地带领我们不辞辛苦地奔了过来。
哪里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流放般的生活,还有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极端恶劣天气。我们所在的连队距离阿拉山口仅仅七十多公里,山口一年四季都有大风,刮到我们这里风速会略减,但是依然还有八九级吧。对人的听力损害很大,而且风灾频发也很影响每年的棉花收成。有时候春季一夜狂风,棉花苗都失去了它们的头;有时候秋季几天的狂风不停歇,丰收的棉花落满一地。
所以我创作了一首关于大风的诗,还在师部汇演里朗诵获得优秀奖,原稿仍在,我每次看到就想起了那无法回避的关于狂风的记忆。原文摘选部分:
我和风在一起
我从小和风在一起
上学放学
它陪伴着我春去秋来
年年岁岁
我曾为它流泪为它哭泣
因为它总是从不和我商量就吹乱了我的头发
吹脏了我的脸
吹得我回家的脚步沉重不堪
我知道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也知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但我更知道
吹呀吹
吹落棉花满地
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 …… ……
那些年我们是承包了土地的,一块条田大约一百多亩,一般会分成三份左右,分属于不同的人家。种的全部都是棉花,机械化作业,但是有很多活儿需要人工去干的,比如解放棉花苗,拔草定苗,打农药,掐顶儿等等。最重要的是摘棉花的工作,通常要持续两个多月。
这些活儿都不轻松,关键是条田太大了,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还会在棉花地里套种打瓜,作为经济作物来创收。一年到头都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条田里劳作,最后也赚不到多少钱,有时甚至还是亏损的。生活总是入不敷出,但是却没有片刻轻松过。
我说过我已经直接跃过了少年和青年,变成了小大人。但是实际并非如此,毕竟还是年纪太小了,就算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从此变成了一个非常懂事的小孩,勤快自不必说,刻苦耐劳,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夸两句。母亲常常以我为傲,我也很争气,学习也出类拔萃,经常会有好消息传回连队里,传到母亲的耳朵里。
但流放生活并不会为此而有丝毫改变,就算母亲努力,孩子努力,但家里永远有一个不知所踪不为所动的继父。
所以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们依然还是别人嘲笑甚至歧视的对象,这一回却是因为习惯了被嘲笑的继父而被人歧视,让人情何以堪啊。我们好长时间都在承受这种歧视,对我来说那些日子跟地狱一般煎熬。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给继父写一封信,好像也真的写了,但是后来却没有勇气拿给他看,也没有勇气藏在他的枕头下面。现在我却想不起来写了什么,可能就是想要表达一种愤怒或者谴责?还是抱怨?一个小孩子还能写什么,总不会写那些企图唤醒他的话语吧?
某天我在翻腾我的收藏时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我清秀工整的字迹,我看着看着好像痛哭一场,仿佛看到了那个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的自己。
旧纸片上是我写给继父的信,当年我没有勇气拿给他,不小心被夹在书里保留了下来。而现在我根本不想看到它,也没有勇气留着它,我毁掉了它。
我居然写的不是谴责也不是抱怨,竟然写的是企图唤醒他的话语。我被我自己当年与年纪不相符的早熟震惊了,可见我当时有多么天真,又有多么痛苦了。
母亲拼命干活,也拼命唠叨,接连不断的打击彻底改变了母亲的性格,她从此再也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了,她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我们身上,我能感觉到那种压力,它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爱芦苇
每年冬季,距离连队很远的苇湖就结冰了。等到最冷的时候,春节前后,冰冻结实了,人们都会赶着牛车马车去割芦苇,我们叫做割苇子。
因为无人管理,所以全靠自己去占,有的人比较强悍就占得多而且芦苇特别粗,还割不完;有的人就只能割些边边角角比较细的芦苇,还不够装满一车的,就像我们每次都只能像个编外人员,从来都占不到好芦苇。
所以在苇湖里绝对是弱肉强食,不过野生芦苇很多,苇湖也很大,所以每个想要割苇子的人或多或少也都是可以割到的。大自然给予人们的财富原本是公平的,可是人性让它成为了恃强凌弱的战场。
我也跟着去过一两回,真的特别冷。新疆的三九天一般都零下三十多度,母亲穿着羊毛毡筒套在雨鞋里,棉衣外面裹着大棉衣,我也穿着母亲自己做的棉衣棉裤棉鞋棉手套,还围着脖套只露着两只眼睛。
在苇湖里,我们是弱者,只能割些跟我们一样不强壮的苇子,装车也很困难,不太会装,一路上全靠我在上面压着。
母亲早已学会了赶牛车,但那个样子实在可怜。在一条都是男人赶车的路上,母亲和我看起来那么柔弱而又强大。柔弱的是身体,强大的是心里。
继父有时也去割苇子,但是总是那么让人不省心,要么干活干一半人不见了,要么干着还骂着惹人生气。你永远不知道人家心里怎那么不顺心呢?
除了上学的时间,我大部分时间都会陪着母亲去干活,什么活都干,从来没有撒娇或者逃避过,因为早已不是“小孩”了嘛。除了地里的活儿,母亲还养羊养牛马喂猪,我们还要忙碌门前的菜园子,农闲时间还要搞副业。
冬天上冻的时候从苇湖里辛苦割回来的芦苇,织成苇帘子,卖给盖房子的人,换回一点微薄的收入。
那时候我每天都要亲近芦苇,剪苇毛子,织苇帘子,卷好捆起来,我的双手没有一刻离开过芦苇。有时手还会被划伤,但是没有抱怨过,我爱那些芦苇,它们成了生活的希望。
有些事虽然看上去很难,但是真做了也未必会那么难,没准是可以做到的。而有些事看起来容易,却藏着不为人知的困难,当你带着过于轻松的心态去做的时候,就会遇到接二连三的打击。
我们以为塬上的生活足够艰难了,但跑到边疆才发现这里的生活其艰难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留在塬上也未必会饿死。只不过一切都无法重来了,只能咬紧牙撑下去,直到黎明到来,可谁又知道黎明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塬上娃的边疆青春记忆
都说青春是美好的,那么为何我感觉不到呢?我的青春都洒在了棉花地里,还有骑着车子独行的路上,风一般自由但却山一般沉重。因为我住的离学校远,大约有七里路,所以每天的求学之路都是一场跋涉,而我只能孤单来去。
母亲因为我上学还要去求人,因为我的破单车总是不争气,经常要修。我不想让母亲求人,因为我知道她的个性就是不愿意求人的。后来我自己学会了修理单车,刚开始只是简单的会自己弄好,后来包括拆轮胎补胎再装上,我全都会了,母亲从此再也不用为修理自行车求人了。
恶劣天气时只能徒步走回家,有一次天太晚了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四周黑压压的,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只有天上月亮和我的影子陪伴我,路上没有一个人。
就是那一次我战胜了自己的恐惧心理,害怕没有什么用,而且有什么好害怕?当你没有选择的时候,害怕就是多余,是种不该有的情绪。
还有一次,我一个骑车去上学的路上,突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条大黑狗,追着我咬,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前骑,我感觉那狗的嘴差一点就咬到我的脚了。还好前面出现了几个人,那狗就跑了。
我还经常可以在路上看到狐狸、兔子和蛇。尤其是蛇,有时候就在路上旖旎而行,土路上留下了蜿蜒的印迹。
我对我的母校并没有如别人那样深厚的感情,虽然我在那里读书成长,也感受过荣耀,但是真的一点也不快乐,也许在我的骨子里就是反对自己出现在那里的,虽然我的反对并没有意义。
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也有几个好朋友,他们到现在还存在于我的生命里。虽然不常联系但是感情深厚,他们懂我、理解我的不容易,他们是我青春的见证人,我感激生命中出现的这样的美好,这样长存的友情。
我的成长就是场野蛮生长,只不过我很早就对自己定下了很高的目标和要求,所以虽然被命运的惊涛骇浪推来搡去,但是总归还是没忘初心,就算伤痕累累,心里还是对梦想和希望从没有放弃过,正因为如此,才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
我的记忆里也有过一些美好的瞬间,棉花地里不光有汗水还有香甜的瓜果;林带里不仅有拾不完的干柴还有沁人心脾的马兰花;上学路上不只有孤单还有可爱的兔子和狐狸……总有些乐趣不为人所知,总有些回忆逃过了荒漠,总有些事悄悄改变了人的内心。
那白白的盐碱滩,鼓包下的蘑菇,还有香味浓郁的沙枣花,甜甜的沙枣,沙漠里的红柳和骆驼刺,驾着狂风前进的喜悦,笑脸被黄沙凝固,一望无垠的白花花的棉花地,这些记忆里充满了野趣,不能说不快乐,但都是一闪而过。
这些青春的印记并不深刻,这不能怪它们,是我自己不想记住它们。我始终带着一颗流浪心,也始终不肯将自己真的掉落下来,就那样半推半就的过完了自己的青春,随时准备好了撤离,虽然不知道要撤到哪儿去。
我的青春是随风而逝的,我不喜欢那些日子,不仅仅因为它们太窘迫了,还因为自己的弱小和迫不得已,所以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我虽不强大但能自主。
我们的生活搬来搬去也未能逃脱命运的捉弄,在塬上无法生存,在新疆兵团也生存得异常艰难,自始至终都是一地鸡毛。这一切都是我们必须要承受的,直到我们懂得了生活的意义并不是别人对我们怎么做,而是我们要对自己的生活怎么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