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
试剑
文:木提壶
初八,惊蛰。露雾深繁,三叶津口,茫茫不见水波。风萧萧吹过,荡起“呼啦”“呼啦”的水声。
白雾深处,隐见一人影。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人影始终未动。竹蒿划过水面,涟漪泛开,卷起两阵淡淡波纹,悠悠拍打在岸边。
“客官是要到一色阁去?”小舟及近,人影化作一老者。青布麻衣被雾水沾湿,变得黯沉。不视其目,只见蓑笠。
我点点头,“多少钱?”老者没有回答,转过身去。“上来吧。”上船坐下,竹蒿随岸边一点,小舟又使入雾里。
小舟推开春水,推不开白雾。
“你晓得那是哪里吗?”老者抬手向着白雾指了指。层层雾花里,有着某样看不清的轮廓,形状怪异,右侧有两处突起,似是两支巨鹿角。
我摇摇头。
“落螭岛。”水面没有一丝风,大雾如同一层厚纱,笼罩着整只木舟。船家的声音,似乎被雾隔绝,没有半点回声。“旧有十日,羿射其九。九只三足乌死前,残存一息,怨息凝集,化作火珠。万物蒸腾,大地灼裂。龙不忍见此状,移去火珠,最后方得流火西下,故而世人常说龙戏珠。后来,龙功德已满,飞升成仙,火珠又再重现。”
这湖面不知是有多大,老者的声音,没有半点回响,就像是被白雾包裹住一样。
“然而,龙生九子,末子名曰螭吻,龙头鱼身,又叫作鱼龙。螭吻好吞火,天狗食日之时,螭吻一口将火珠吞入腹中。谁知,那三足乌怨念盛极,螭吻在极寒之地蛰伏数年,方把心火退却,但元气却亦因此大伤。螭吻从水天之间出发,寻求一地休生养息。最终,落在此处。螭吻回复之后,元神离去,躯体留在此处,化为岛屿。”
我并没有理解船家的话,准确而言,不理解这番话是为何意。
“听说,一色阁从不接客。”船家感觉到我的沉默,话锋偏转。
“月圆之夜,一色阁主投身炼剑炉,以身祭剑。剑成之时,月下西沉,最后一缕月光,映照在剑身。天亮之时,剑身被月光所罩之处留下道道痕迹。听闻此剑风吹发断,削铁如泥,但似有剑性一般,阁中无人能御。故而,散下试剑帖,但求剑主。”
船家轻轻地摇着竹蒿,雾气似乎越发沉重。
“你可知当今江湖上有哪些剑术好手?”
低下眉头,稍加思索。
“西子无潋滟,平江十二剑。”
“嗯,”船家说道,“这船也曾渡过十二位人物,他们也是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
“他们最后……”
“你并不是第十三个渡江人。”
心里暗自有些吃惊,一色阁的剑,到底是怎样的神兵。
皮肤对衣衫的触感忽然明显。伸手摸摸衣袖,才发觉衣物已被沾湿。站起身四下环顾,只觉白雾萦绕,不知所处。
“船家,我们时下在何处?”
“在这雾中,谁说得准。”老人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
“呼啦”“呼啦”
许久,雾花忽散,似是柳暗花明。
“到了。”
下船张望,不见屋舍,惟眼前一座孤峰。
“船家,这是……”转过身,却发现扁舟已融进雾里。
“敢问公子,可是一色阁的客人?”不知何时,身旁多出一名少年。绿衣青冠,腰间一缕流苏,系着一粒血红玉珠。
我点点头,打量着眼前人。
“请随我来。”说罢,少年径自往孤峰走去。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我曾到九华,听出少年在吟咏什么。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我说道。
“九华山确是一奇,”少年边走边说,“妙有分二气,却未免过誉。”
“哦?”
“你可曾听说,一峰十三奇,一奇十三势?”
“未曾听过,敢问此山何在?”
少年微微一笑,“就在你脚下。”
他伸手指出,顺其望去,倏然发觉,这孤峰是意料外的重岩叠嶂。转过一圈,发现子峰重叠,再绕一周,山势又更险峻些,似是连绵不绝。栈道越发狭窄,抬头看去,却始终仍觉顶峰连天。
“曾有多少人来一色阁试剑?”
“若不算你,三十九人。”
“那三十九人都曾到过顶峰?”
“没有。到了顶峰的,只有十二人,可惜。最后我都将他们送下了山。”少年摇摇头,没有再说,不知那句可惜,是可惜到得顶峰的人寥寥可数,或是那十二人里,不曾有一个有缘人。
再翻过一层,眼前已没有路,只有一条仅可容一足而立的浅道。
“此处名叫剑峰。峰状如剑,岩薄而脆,连栈道亦不可修。唯一可通的路,天然而成,你已看到。”
“这可是一奇?”我问道
“这是第五奇。”少年没有回头,从怀里掏出匕首插入岩壁,侧身走上小道。
此时已入夜,一轮圆月挂在夜幕。远方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角轮廓。
月光将山路照得亮极。一路不见一树一木,一花一草,有的只是怪石嶙峋。
“好了,在此处稍作歇息吧。”
过了剑峰,是一处平地,前方有个山洞。
稍稍喘息,只觉这孤峰实是险峻。奇的是,此山虽高且峻,却不见一丝云雾,眼前一片释然。
远方那一角轮廓,变得更完整,状如鹿角。
“小兄弟,你知道落螭岛吗?”
“我曾去过的。”
“你可知道螭吻最后为何落在那一处?”
少年看着远处,似乎在笑。
“初时,混沌初开,二气生化,阴阳始辟,一浊一清。阳清上行,渐化作天;浊阴下沉,渐变为地。阴阳虽分,却并非从此隔绝。天地合,万物生;阴阳接,变化起。阴阳相连之处,便仍是万物之源的状态。”
我看了看少年,又望向那鹿角。
“那里的雾,是常年不散的?”
“对。”
“那雾后面,又是什么?”
少年没有接话,只说了一句,“走吧。”
一峰十三奇,一奇十三势,连绵不绝。
“你觉得像什么?”
“似一条衣带。”
“哈哈。”少年大笑。
踏上最后一阶,只觉豁然开朗。眼前恍若一片平原,矗立着一座阁楼。阁楼前,一柄剑伫于地上。抚摸剑身,只觉斑斑驳驳。
此时,月已西沉。
“这是阁主曾用的剑。”少年从阁中出,手里捧一托盘,盘上摆了三个杯子。左为白瓷,中间为玉,右边的,只是只木杯。
“到一色阁的客人,惯例先饮三杯水酒,再进阁门。”少年在白瓷杯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白瓷杯里,一片浑浊,看不到杯底。一饮而下,只觉舌根干燥,晦涩难忍,实不似酒。侧目而视,看到远处一片迷雾。
少年递过玉杯。玉杯里,透明清澈,似要比方才的瓷杯酒要好得多。同样,一杯入喉,却猛然觉得,酒过之处如火沿引线而过一样,由口中到喉头,再至腹中,犹如被灼烧一般,又如有蛟龙翻腾。
“咳咳咳。”
伏下身子,不断地咳嗽。直至一阵方感觉稍好。
少年仍伫在那里,手里捧着最后一杯酒。
“你知道这座孤峰叫什么吗?”少年问道。不待我回答,他已揭晓答案。“这座山峰,便叫作衣带峰。”
“是作‘衣带渐宽,人憔悴’之解吗?”
少年微笑,递上最后的酒,向一旁摊摊手。
“此处景色甚佳,还请在此饮一杯,稍候片刻便可进阁试剑。”说罢,转身入阁。
手持木杯,回头向远处望去。
笼罩在水面的云雾后,浑然一片。无论如何分辨,却总没法辨清哪方是水,哪方是天。在那浑然一体处,有个孤影。轮廓怪异,右侧有两处突起,似是两支巨鹿角。若非在此顶峰,绝是看不出这整个格局。
“螭吻由水天之间出发。”
不觉将手中杯递到嘴边。一饮而下,却发觉,只是杯白水。
一念之间,忽然懂得什么。
我笑了笑,自言道:“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
“公子,可以入阁试剑了。”
我展开手掌,一道月光滑入手中。
“剑已在我手,又何必再试。”
我拔出地上的锈剑,大步地往山下走去。
少年没有跟来。
山下,白雾平江。
一人,一舟,一蒿。
“你已试过剑了?”老者问道。
“试过了。”
“你不像是试过了。”他看了看那锈剑。
“你一路问我诸多问题,可否我回问你一次?”
“请讲。”
“螭吻可曾经迷雾,过千山?”
老者笑了。
“水天一色,一色水天。现下,你身在何方?”
“螭吻由水天之间去,最终回到水天之间来。我由一色阁中去,最终回到了一色阁中来。你说是吧,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