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命先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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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消灭叛臣侯景的势力后，梁武帝萧衍的第七子、梁元帝萧绎在江陵（湖北荆州市）重建起南梁朝廷，新梁朝统治的疆域不到原梁朝疆域一半，成为一个衰弱的小朝廷，其北方的两大强国西魏、北齐都准备吞并这个弱小的国家。公元554年即梁元帝承圣三年，西魏率先发难，一举攻下江陵，杀死梁元帝，扶持梁武帝长子的儿子萧詧为傀儡皇帝，统治江陵周边方圆仅三百里的荆州地区，史称西梁，又称后梁。萧绎的旧部王僧辩、陈霸先等不承认萧詧朝廷，在南梁旧都建康（江苏南京市），拥立萧绎的第九子萧方智为皇帝（史称梁敬帝）。西魏先行一步，侵占了梁元帝的京城，北齐不甘落后，先是派兵救援梁元帝，未果，转而抢占了南梁的郢州（治所在湖北武汉市），并护送之前俘虏的贞阳侯萧渊明（梁武帝的侄子）南下，抢夺南梁的皇位。

镇守建康的王僧辩军事集团和驻扎京口（江苏镇江市）的陈霸先军事集团是南梁当时最强的两股势力，他们既不承认西魏扶持的萧詧朝廷，也不愿接受北齐拥立的梁主萧渊明，王僧辩与陈霸先联手拥立年仅十三岁的萧方智为太宰，代行皇帝职权，在得知北齐护送萧渊明南下来争皇位后，又先下手，于公元555年二月二日，拥立萧方智为皇帝。萧方智新朝任命王僧辩为中书监、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授予陈霸先为征西大将军。王僧辩和陈霸先名誉上是上下级，但王僧辩知道自己掌控不了陈霸先，且陈霸先有能力撼动自己的地位。王僧辩让自己的第三子王頠娶陈霸先的女儿为妻，想用联姻加强两家的关系，希望在两人间构建起携手互信的亲密关系，如廉颇和蔺相如那样肝胆相照，共同支撑南梁的危局。陈霸先也爽快答应了儿女婚事，也旗帜鲜明地支持王僧辩拥立萧方智为帝。两家正准备为儿女举办婚礼，不巧，遇上王僧辩的母亲去世，婚事耽搁了下来，但两家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在北齐的眼里，南梁已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既然西魏已在江陵建立了一个附庸国西梁，北齐也必须在建康建立自己的附庸国，与西魏抗衡。北齐持续给建康的王僧辩施压，逼迫其接受萧渊明为皇帝，王僧辩在陈霸先的大力支持下，坚决不从。北齐派上党王高涣率领大军攻克南谯郡（安徽巢湖市）、皎城（安徽潜山县）等地，消灭了王僧辩派往江北的抵抗部队，陈兵长江北岸，建康形势岌岌可危。王僧辩大为恐慌，一面通知陈霸先，北齐可能进攻江南，一面派使者与萧渊明联系，表示愿意考虑拥戴其为皇帝，请其阻止北齐大军渡江。

陈霸先从京口数次派使者到建康，劝说王僧辩不要接受萧渊明为皇帝，陈霸先规劝道：“萧渊明久历军旅，在朝野、在军队有深厚的根基，他当皇帝绝不会容忍臣子掌控大权，他首先要清除的就是你我这些手握兵权的将领，他有北齐做后盾，迟早会拿你我开刀，你我迟早会有灭族之灾。”

王僧辩回复说：“我也不愿他做皇帝，但在北齐强压之下，又不得不妥协，我要求其册立萧方智为太子，他已答应。军队在你我手里，太子又由你我拥立，他不能把你我怎么样。”

陈霸先再告诫说：“萧渊明答应立萧方智为太子，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一旦做稳皇位，他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萧方智，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你我拥立萧方智为皇帝、做太子之事，定会成为你我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萧渊明会放过你我这样的‘十恶不赦’的罪人吗？等待你我的除了极刑，还会是其他的什么吗？”

王僧辩没有听陈霸先的劝告，他对儿子说：“为父与陈霸先的处境不同，是否接受萧渊明为帝，为父首当其冲，不接受，北齐先要绞杀的是为父，而且陈霸先也有借北齐之手，剪除为父之心。暂时接受萧渊明为帝，为父可保全实力，掌控建康朝廷。或还可假手北齐，削弱陈霸先的势力。此是为父的两全之策。”

陈霸先愤怒地对部下说：“昔日，侯景作乱，武帝遇害，武帝之子孙、皇室之宗族遍布四海，唯元帝起而灭侯景、报雪耻。我与王将军追随元帝，效命疆场，始有江陵新朝再生，可恨西魏贼寇袭击荆州，元帝归天。我与王将军忍仇衔恨，拥立元帝幼子。北蛮齐国强横干涉我国朝政，欲立一叛徒小丑为帝，王将军竟屈服蛮齐，可惜亦可恨！”

陈霸先怜惜地对女儿说：“父亲不得已同意与王家的婚事，而天意阻止了这桩婚事，我们陈家与王家终将为敌，无女儿婚姻的羁绊，父亲我更好放手一搏。”

公元555年五月二十四日，王僧辩迎接萧渊明进入建康，二十七日，萧渊明即位皇帝，册立萧方智为太子，任命王僧辩为大司马，陈霸先为侍中。北齐将远离齐国本土、驻守困难的郢州归还给南梁。

萧渊明在建康称帝，令京口的陈霸先如坐针毡，他预感萧渊明和王僧辩将联手对付自己，他叫来亲信部将侯安都密商应对之策，侯安都是始兴（广东始兴县）的豪强，能文能武，敢作敢为，陈霸先从始兴举兵北伐时，侯安都招募三千乡勇加入陈霸先的义军，一路追随陈霸先攻入建康，消灭侯景叛军，屡立战功。两人并排而坐，侯安都语气悲愤地说：“我是一介草民，有幸跟随主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九死一生方换得一点功名，若葬送于降敌卖国人之手，我死不瞑目。”

陈霸先也语气沉重地说：“我岂愿向萧渊明那个懦夫称臣！可叹王僧辩偏要屈膝于那厮。”

侯安都仿佛猛兽般低声怒吼道：“我们与王僧辩势难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陈霸先瞪大眼睛，两道灼热的目光射向侯安都，急切地问：“该当如何？”

侯安都从牙缝里挤出了五个字：“先下手为强！”

“好！就等你这句话。”陈霸先激动地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说，“我早有此意，但难下决心，有你支持，决心可下！只是目前还需机密行事。”

在陈霸先秘密准备着先发制人之际，建康的王僧辩一面努力建立与皇帝萧渊明的信任关系，一面关注警惕着京口的动静，他已派出多名亲信在京口附近任职，监视钳制着陈霸先。

九月下旬，有传言说北齐在寿阳（安徽寿县）聚集了大量军队，王僧辩担心北齐军会大举南下 ，向各地发出了预警，并特意派遣记室参军江旰前去京口通知陈霸先，令江旰观察陈霸先的反应。

王頠探知寿阳并没有军队集结，就提醒王僧辩说：“父亲，我们已拥立萧渊明为皇帝，北齐没有理由发兵攻击我们，我怀疑传言不实，紧急派人去寿阳，并没发现北齐军队大量集结。父亲，目前我们更应防范京口的陈霸先，而不是北齐。”

“陈霸先始终是我们的潜在威胁，但目前他还不会轻易发难，他的女儿毕竟已许配给你，而北齐和萧渊明肯定想剥夺我的兵权，对此我不得不防，我坚持将统帅府设在石头城（南京市鼓楼区清凉山西侧），就是防范萧渊明会突然对我下黑手。”王僧辩耐心地向儿子解释说。

“北齐和萧渊明这边要提防，京口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王頠不无忧虑地说。

“是不能掉以轻心。”王僧辩赞同道，“等江旰从京口回来，问清那边的情况，再做相应的安排。”

九月二十五日，江旰一到京口，陈霸先就将其关押起来，马上召集侯安都、周文育、徐度和杜稜四个核心部将开会，告诉他们自己想借江旰出使京口之机，将计就计，以去建康抵御北齐为名，偷袭石头城，袭杀王僧辩父子，控制建康。侯安都大呼：“天赐良机！”周文育、徐度都表示值得冒险。杜稜犹豫地说：“建康方面不会毫无准备，我们难以达成突然袭击，只要突袭不成，我们就会被各路人马包围，甚至引来北齐的强力干涉，那样我们必败！此险不可冒。”

陈霸先蹙眉看向杜稜，然后踱步低头思考，走到杜稜身后，突然掏出手巾猛勒杜稜的脖子，将其勒昏过去，并将其关押起来。陈霸先对其他三人说：“杜稜所言极是，王僧辩早已在我们周围布好耳目，大军行动确实不能悄无声息，然而江旰来京口，送给我们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我军以抵御北齐进攻为名行动，完全有可能瞒天过海，在王僧辩反应过来之前，我军直扑建康，完全能打他个猝不及防。当然，有一点偏差或意外，都会导致失败，不是小挫折，是输光一切的失败。”陈霸先语气凝重且悲壮。

“要搏，就豁出性命，有此良机，不赌命一搏，更待何时？”侯安都慷慨激昂地说。

周文育、徐度也认为与王僧辩终将分胜负决生死，与其将来被动反抗，不如今日先下手为强。陈霸先让侯安都、徐度率领水军直指石头城，自己亲率步骑兵从罗落桥（江苏仪征市境内）出发，进逼建康，在石头城下与水军会师。当晚，四人分头行动，侯安都、徐度调集舰船，陈霸先将人马集合到罗落桥，二十七日，一切准备就绪，侯安都正要下令扬帆起航，却见江北的罗落桥没了动静。侯安都赶紧渡江到对岸，厉声质问陈霸先为什么还不出发，他激愤地说：“事已至此，主公还想打退堂鼓吗？你我已是叛贼，一旦事败，你缩在后面，就能不死吗？”

陈霸先对身边人大喊：“听到没？侯安都骂我了！出发！”

京口、罗落桥水陆两军如离弦之箭杀向石头城，部队出发后，陈霸先才将杜稜放出，叫到身边。

不到两百里地的急行军，根本没有给石头城方面留下反应的时间，侯安都从北面率先到达城下时，守城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关上了城门。身披铠甲、手持长刀的侯安都毫不犹豫，让士兵们将自己抬起，扔上城墙，侯安都斩杀了守城士卒，扔下绳子，京口将士们或被扔上城墙，或攀绳上墙，迅速杀入城内；与此同时，陈霸先也从南门冲杀进城。王僧辩刚听说城外忽然出现了大队人马，尚未弄明白时，又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城外的部队已杀入城内。王僧辩惊慌地与儿子王頠带领十几名贴身侍卫出门苦战，但终是寡不敌众，被迫逃上南门城楼。见陈霸先率众将城楼围住，王僧辩在城楼上向陈霸先叩头哀求道：“亲家，饶我父子不死，我愿交出一切军权和政权。”

陈霸先也不答话，下令放火烧楼。王僧辩等无奈，下楼就擒。陈霸先劈头就问：“为何毫无防备？”

王僧辩叹气说：“未料亲家下手这么快。”

“我提醒父亲要防范你，可父亲被你答应嫁女的事骗了。”王頠有些不服气地说。

陈霸先看了一眼这个准女婿，又用十分不解的目光看向王僧辩问：“政治联姻完全不可靠，难道你不懂吗？”

“唉！”王僧辩非常羞愧悔恨，轻叹一声说：“我岂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北齐和萧渊明给我的压力太大，我还无暇顾及你，总想着我们好歹一起追随过元帝剿灭侯景，共同拥立过萧方智为帝，维系着梁朝命脉，你一时不会对我下手。”

“是呀，我们毕竟同生死共患难过。”陈霸先感慨地说，“如果你不屈服北齐，废黜萧方智，拥立萧渊明，我绝不会攻击你。”

王僧辩听言抬眼直视陈霸先的双眼，目光中交织着怀疑和希望，轻声问：“陈将军能否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放我们父子一马？”

陈霸先躲开王僧辩的目光，仰头看向天空，好一会才幽幽地说：“你我易位，将军肯放过我吗？”陈霸先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十分尖锐，如利剑一样，不容分说地刺破天空，刺向深邃的苍穹。

王僧辩低下了头。

陈霸先挥手，让手下人将王僧辩父子推出斩首。望着王僧辩父子背影，陈霸先突然放声大喊：“僧辩兄，我杀了你们父子，你的旧部一定会找我报仇，我废掉萧渊明，北齐一定不会放过我，梁国大厦将倾，我独木难支，我的结局可能会比你更惨。在阴曹地府等着我，我们兄弟好作伴！”

王僧辩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微笑着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