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抷乡土寄深情
我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年轻时曾经当过兵,也逃过荒。早年自宁夏辗转陕西、山西,20世纪40年代末,落脚在关中沙苑一带的阳村,时居渭河坝北的陈家菜园。上世纪60年代,举家北迁至官池阳村定居。父亲一生抚育两女四子,历经苦难磨砺,饱尝人生辛酸。至20世纪末,家境稍有好转,但父亲还没享上几年清福,就于2002年6月撒手人寰,谢世而去。
父亲仙逝3余载,每每起想,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那厚重如山的至爱。
父亲乡性好,和睦友邻。每逢乡邻有事相求,总是鼎力相助,深为村人尊崇。村人逢红白喜事,父亲常是执事的相鸿之一,事中虽劳心费神,琐碎劳顿,但父亲操持起来却甚是认真,从不马虎,钉是钉、铆是铆,有板有眼,安排得有序不紊,尤其是过事开支中能节省的,尽可缩减至最俭;事中礼金收取、外购开支,凡是父亲经手的事项,总是条清行明,事主欢欣,宾朋满意。
父亲睦邻结友,为人乐善,处事大度,不拘小节。村人无论辈份高低、年龄老少,父亲均能与其融为一片,久而久之,我家自然成了村人集聚的据点。特别是农闲时节,家中能坐四、五摊子,暇余有闲谝的、打扑克的、码纸花的、玩股牌的,都纯属娱乐消遣,也有好事者带来象棋下棋的,坐的、蹲的、站的,甚至还有端着饭碗来看的,吃娱两乐,真可谓情态各具,舒心爽怡。各摊子多少都围了数个观战的,不时指点方津。父亲虽不参与玩牌,但却是位好热闹者,忙于招呼大家,烧好开水,拿出茉莉花茶,泼一大壶浓茶,稍作煎熬,即为农家人喜喝的黏茶,供村人尽情品味;不时还拿出香烟散发,对喜抽卷烟的年长者,父亲提早将备好的润湿适中的卷烟摆置于柜台上,任由随意悠抽。厦房、院落拥满村人,谈天说地,议古论今,时而爆以阵阵笑声,父亲也融乐其间。
1982年10月,父亲觉得村人过红白喜事要至较远的外村租赁桌凳、碗碟等过事器具,路远不大方便,便与一友人商议,合置了一整套过事用的桌凳、碗碟、盆盘、勺筷、蓬布等器具,专门方便村人过事租用,收取租金非常低廉,特别是对一些家境条件不大好的,干脆就免收租金,仅收取损坏餐具的成本,这既方便了村人过事,还为其省了些费用,深受村人赞誉。
父亲还是一个务菜的好把式。1985年6月,父亲鉴于家中劳力多,加上他曾在生产队的菜园有多年的务菜经验,就大胆承包了村北一个12亩左右的菜园,开始务菜。父亲务菜活道、灵巧,精打细算,巧用边角畦沿,善用空间时差,不断引进新品种,提高土耕复种指数,仅一年来功夫,经他种植的蔬菜就从一年两料、三料发展到一年四料、五料,被村人喻为菜把式。父亲作务的生产队菜园,因菜鲜品多,价廉实惠,童叟无欺,村人常至菜园买菜。父亲卖菜,无需辗转乡村串巷叫卖,卖菜也极少用称,大多是凭手劲掂量,以“心称”衡估菜量,总是量足公道,且价钱便宜。一般来菜园买菜者,客走时父亲还要附赠少许鲜菜,挖些大葱、铲点菠菜,或是掐些芫荽、挎点笋叶等;尤其是对带孩子的还要摘些桃、李、杏等鲜果子,或是割个成熟的向日葵等,从不让孩子空手而归,故而村人买菜总心存感激,常三五结伴至菜园来买,乐此不疲,实惠、省钱、称心,还领略了田园风光,心旷神怡,一举多得。
种果树父亲亦为好手。菜园中除数十种菜品外,还栽植了近3亩的桃树,桃个大红鲜、味甜可口,驰名沙苑一带。这里的桃有一大特点,待桃将成熟、桃把脱落时,在桃把根凹陷处,便自会溢满芳香甜汁的桃液,乃为一绝。流传沙苑的“阳村桃、拜家杏、西阳李子不上称”,其中的“阳村桃”就专指父亲经营菜园的那片桃园。菜园另有零星的杏树、李子树、枣树及艿子树,待这些果子成熟时,父亲极少外卖,往往送于村人和来菜园买菜的客人品尝。
乐善的父亲还是一个和事佬,喜欢管些巷中的“闲事”。村人中有结梁子的闹矛盾,有过节的搞内缰,甚至家庭中夫妻间的家务纠纷,父亲常会从中劝诫和解,费尽口舌讲和,化干戈为玉帛。一次,一对中年夫妻因家务事闹矛盾,从家里拉扯扭打至巷中,女人口中不停地甩骂出一大段难听话,男人平日寡言,言语迟缓,一时间闪露不出一句话,羞恼至极,顺手从旁边一刚中耕锄草回村的乡邻手中抢过一把锄,甩开膀子,扬臂用锄把径直砸向女人。就在这关键时刻,刚好在现场的父亲当即一手抓住男人的手腕,一手攥牢锄头,锄把砸空,女人见势不妙,识趣地赶忙躲进别人家中,而父亲紧握锄头的手在扯拉中却被锄头刀划破了,血顺指缝流出,父亲全然未顾及,直至把人劝开后,只身回家贴上火柴盒皮,用棉纱缠裹扎好,仅此而已。
父亲一生勤劳不辍,是一个作务庄稼的行家。他身材高大,身板硬朗,体质较好,干起农活无论是使唤牛梨地、耙耱地,拉绳打畦,播种施肥,中耕除草,浇水打药,还是抢收庄稼,碾打晾晒,戗粮归仓等,都是个庄户把式,令人羡慕不已。每年收获时节,单看在厦房中用芦苇席码跺的粮食,如小山般,占据了大半个厦房,就连秋末收获的花生果也是多得只能敞存堆积……
父亲个性要强,但却通融理性。20世纪80年代土地包产到户后,生产队将准备处置一批黄牛、驴马等大家畜,当时村里一些人对此不甚理解,暗思仅每户的那么一点儿耕地,买头牲口能有多大作用,不大划算,何况牲畜每头价高达300-650元不等,在当时已算很贵的,真能派得上用场吗?父亲当时却并非那么想,他看得较长远。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户户均耕地面积较前增幅较大,利用畜力耕作将成为一种趋势,再说空暇之际还可为别人代耕,多少挣些钱,以济家用。拿定主意,父亲好几宿未合眼,思索着卖猪、卖些余粮,再从亲戚朋友处筹借一点,决定买一头黄牛。黄牛力气大,好使唤,耕作实用,加之黄牛适口性强,食草量大,产粪多,可用以上地培肥地力,还能省些化肥钱,经济利惠,再说牛养大后也易倒手转卖,且能卖上好价钱。就这么定了,父亲敢想敢做,两、三天的功夫,父亲走东家、跑西家,忙前忙后筹借了点钱,最终买回一头大黄牛,牛体高大健壮,毛色纯正,蹄跨好,口性杂,无挑剔,上膘快,是畜力中的上品。村人都说父亲有眼力,花钱值。果不出父亲所料,仅一两年来功夫,畜力就成了农家耕作的抢手货,牛价行情一路看涨,就那头黄牛着实为我家出力不少,加上每年下一头小牛犊,也赚了一些钱。
父亲一生仁爱教子,厚道向善。他扎根农村,从未进过学堂,目不识丁。虽为文盲,但却力主我们要好好念书。他常叮嘱我们,为人不下苦,难求世上财,要多学点文化,多长点知识,增长些见识;念书、做人要争口气,活出个样儿,以后才能容立社会,干点实事。没有华丽词噪,更没有豪言壮语,而仅是最朴实的农家言语,简洁、干脆,快人快语,但父亲的话却很在理顺气,耐听受用,这一直激励着我们,至今也难以忘怀。那年月,虽然家徒四壁,含辛若苦,维持求学极尽艰难,但父亲硬是拼出浑身气力,一把把辛酸泪,把四个孩子供至高中,一个考入中专,了却了父亲的一桩心愿。曾记得,那时家贫,父亲总是省吃俭用,自己从不舍得,生活上很仔细、节俭,但对孩子却极尽宽仁、厚爱。生活低标准的年月,奢望能吃个肉夹馍就已经很知足,很荣幸了。父亲每逢拉架子车去官池供销社收购站卖猪,结款领钱后自己总舍不得吃,仅在官池供销社南侧的供销食堂吃一角钱一碗的挂面,外带5分钱一个烧饼,就算打发了自己的一顿饭。回时总要给我们买俩肉夹馍,到家后用刀从中一切两半,四个孩子一人半个肉夹馍,我们实觉那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似过年一般的美味可口,欢欣、幸福感十足。特别难忘的是村人红白喜事后,父亲总是把事主回馈帮忙的礼性带回来,往往以善意的“谎言”告诉我们他吃过了。其实我们知道,他是一点儿也舍不得吃的,却给我们打开厚厚的纸包,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的打开,满是水果糖,还有点心,或者缪花糖、麻饼、小果子一类等平时难以吃到的美味副食品,让我们馋得直流口水。父亲悉心地给我们匀分,一直笑看着我们开心地吃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自己无知、真憨,好自私、不省事,光惦念着吃喝,只知道父亲的无私给与,却从未深思多虑过个中容溢的辛酸,那份亲情与挚爱……
1991年7月,我考入中专学校,父亲甚为欣慰,开心的自集镇买了三斤大肉,又让母亲煮了十多个鸡蛋,全家人聚餐相庆,竟是那时家中一次难忘的“奢华”盛宴。而刻意留意的我,却发现父亲其实在欢欣中又寓含着几多忧郁,那是在担心学费。千余元的学杂费,还有每月些许的生活费,在当时来说的确不是个小数目。父亲思虑再三,卖掉了牛犊,再自亲朋借了些钱,最终使我顺利步入学校。四年的中专生涯,年逾六十的父亲从未让我在经济上短缺过。父亲携家人年年操劳近五亩耕地,还喂养一头黄牛,仅有的庄稼收入和养牛的副业收入几近供了我上学。特别是1992年9月,天公不作美,渭河发大水,淹没了滩区所有庄稼,眼看即将成熟的秋庄稼全部化作了泡影,而我们这一带农户的收入主要依赖滩区庄稼,坝北人均不足4分的贫瘠沙地口粮田的收获,仅能维持吃粮。屋漏偏逢连阴雨,正是青黄不接之季,父亲为我的上学煞为犯惆,彻夜难眠。要说借吧,别户也很僬偈,家境挺拮据的,有点作难。父亲动足心思,母亲曾做得一手好包子,农户人实在,舍得料,蒸的包子个大、皮薄,馅多、荃香、味美。父亲提议,做包子挣些钱,母亲欣然应允,即动手劳作。母亲负责购买韭菜、粉条、大肉及调料等包做,父亲人熟,张罗销售,提一小笼,应几户主家之邀,步入多家人群聚集的玩扑克、码纸花、打麻将等娱乐集聚场合,无须几多转悠,就早已腾空笼子,有时甚至还不待包子蒸熟,场合上的赢家请客,专门打发跑腿的来家买包子。仅秋冬做包子,既为家中积蓄了些钱,又解决了我的上学问题。父母虽辛劳,内心却倒快慰,而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唯能以学业敬报厚重至爱。
1995年7月,我中专毕业待分工作,成了父亲乃至全家焦虑的头等大事。一直久居农村的父亲在外无甚关系,对此却思想开明,怕我待分期间一时想不通,鼓励我要耐得住性子,千万别着急,钱的问题他想办法设法筹足,关系方面多方托人找门路。其实那时找工作确非易事,而我担心更多的是父亲的身体,恐其心力过度拖伤身子。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一个人撑着全家的重担,五、六口人跟着吃饭,还要操心解决我的工作问题,吃力辛劳自是不需说的,母亲和我为此暗自落泪。我深知,自1989年北京学潮动乱后,学生毕业工作分配难题在逐年加剧,至1995年时,分配工作已实为难上加难,毕业生唯有自寻门路、托关系找工作。时年父亲年事已高,出行帮我找工作颇有不便,为此他操碎了心。工作总得有个着落,钱再紧,也要迈过这道难坎。父亲反复思虑着,一狠心,咬牙卖掉了喂养多年的大黄牛,还有小牛犊,变卖了花生果和黄豆,再筹些借点,全用于我的工作分配。我牢记父亲的话,反复斟酌着,于脑海深处铭记父亲的至爱,了却父亲的心愿。我数次奔赴县城,在较短时间工作之事终于解决到位,依专业进入农业系统工作。至此,父亲一直弦着的心舒坦了些,气色改观,心态安怡。
工作数年来,父亲的教诲一直使我刻骨铭心。特别是他去世后,思念愈深。每当生活工作中孤独、惆怅、静默之时,脑际中父亲的身影便时常萦绕浮现,那使我终生受益的教诲始终在鞭策、激励着我。
怀念父亲,他虽历经辛酸、坎坷,而人生却也充实、圆满。父亲是一个圆圆的句号,82年的沧桑人生,他完整地走过,过的充充实实,酸甜苦辣,他活的完完整整,走的坦坦荡荡,平平凡凡的农户人生,给儿女们留下的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将教诲着晚辈们在人生的遥途中走稳、走好……
怀念父亲,每年春暖花开,清明上坟之际,晚辈们会在父亲的坟头新添些凝结着浓浓亲情、蕴含着清新芳香的故乡泥土,以示孝祭,让寄予故土温暖、饱含厚重亲情、赋予极具孝道的东秦古有礼举,祭奠于您,儿女们将会把这种难以报答的孝心深藏于最熨贴的心窝里,永远,永远……
茫茫天国,那是一个异样的世界,父亲却在那儿永远地静默着,再也听不到儿女们的呼唤了,再也听不到晚辈们的心声了,除了沉寂,还是沉寂。但愿儿女的呼唤与心声,在渭河滔滔声浪的最底下,在东秦沙苑厚土的最里层,在晚辈滚滚心潮的最深处,永远珍寄,永远蕴藏……
----------2005年8月16日于古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