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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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大姐初中毕业,升学选择与学费筹集的难题,让我爸妈愁眉不展。
八月的一个夜晚,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蚊虫似乎也被这热气困住,不再飞舞鸣叫,窗外树枝的影子静静投落在窗纸上,纹丝不动,整个世界仿佛被闷热紧紧包裹,密不透风,独留热气蒸腾后的寂静。
我和我爸躺在大门西偏房的床上。屋内并不安静,床的上方,属于我和爸爸的空间,我躺在早已被汗水浸湿、黏住后背的凉席上,不停地翻身。身旁的电风扇晃晃悠悠,拼命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却丝毫不能为这滚烫的夜晚带来一丝凉意。我汗流浃背,困意与燥热交织,难以入眠。爸爸躺在床的另一头,还在抽着烟袋,“滋 - 噗,滋 - 噗”的吸烟与吐烟声,伴随着他翻动身体时古老陈旧木床发出的“吱呀”声,不断钻进我的耳朵。
床下的兔子们依旧不安分,在它们的领地窜来窜去,时而停下,用脚跺地,发出“嘣嘣咚咚”的响声。整个屋内,弥漫着旱烟味、兔子的尿骚味,夹杂着蚊虫的低鸣以及老物件发出的各种声响,一股脑儿地钻进我的耳朵和鼻孔。
这些年,我爸早已习惯在难以入眠的夜晚借抽烟来打发时间;而我,也早已习惯在床的这一端,默默听着这些声音。渐渐地,我明白每个抽烟的夜晚,都是我爸爸内心煎熬、难以入睡的夜晚。
我们生活在后山桥这样的小乡村,村民们除了关注自家耕地和每年粮食的收成,对孩子的教育似乎并不上心。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上学就是为了让孩子识两个字,能分清男女厕所就行。”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却在无形中成为那个年代村民对孩子上学的普遍认知。于是,他们对孩子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以及孩子能否通过上学改变命运,充耳不闻,无动于衷。要是问他们,一亩地的收成和孩子考第一名哪个重要,答案肯定是一亩地能收多少粮食更为关键。
但我爸截然不同,他格外重视孩子的教育。每晚,我和他躺在大门西偏房的床上,都会接受他的思想洗礼。睡前,他必定会叮嘱我以后上学要如何如何。后来我上学了,他又会教导我学习的方法,比如每天早上要早起读书,上课要集中精力听讲等等。考试成绩不理想时,他还会严厉地要求我分析原因,并定下下次考试要达到的目标。这个空间狭小、摆设简陋、环境脏乱、气味刺鼻,甚至人畜混居的大门西偏房,竟成了我每晚接受思想洗礼的“专属教室”。我对屋内的各种气味习以为常,对我爸教育我的话语也耳熟能详。
八月的那个清晨,我带着浑身的困意起床,生怕晚起被我爸臭骂。我拿着书,坐在大门口的板凳上大声朗读。路过的人纷纷投来目光,有的人甚至停下脚步,驻足聆听,还面带笑容夸赞我:“伟,读得不错啊!”我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在书本中,但读书的声音却不敢中断。东边邻居听到读书声,立刻大声训斥自家孩子:“你看看人家伟都在读书,你还在床上躺着,赶紧起来,要么去地里拔草,要么也读书。”邻居家孩子大多会选择去地里拔草,他的父母则会满意地笑着。
我学着无视路过的人们,依旧雷打不动地读书。每个早晨都是如此度过。我爸在门口的园地里忙碌着,从我身边走来走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身上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我装作没看见,心中眼中只有书上的字。
这时,我妈喊了一声:“吃饭了!”终于,这个我早上最讨厌的读书时间结束了。我站起身,扭动着僵硬的身体,把书放在屋里,往堂屋走去。
我爸说:“小梅今年初中毕业了,考的分数够上新庙职高,过几天填志愿,就报这所学校吧。”我妈听后,没说什么,在孩子的学习教育上,她向来认同我爸的选择和判断。新庙职高在当时是一所包分配的职业学校,大姐读书那会,读这类职高比读高中吃香得多。毕竟上三年学毕业后,就能分配到小学或初中当老师,拥有一份安稳的工作。
接着,我爸问:“家里还有多少钱?”妈妈默默地吃着饭,没有说话。我们也都只是闷头吃饭,没人吭声。
早饭后,我妈翻箱倒柜,把家里的钱和存折都找了出来,拢共才一千多块钱。看着这点钱,我妈妈的眼睛红了。我爸也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们家是农村的七口之家,仅靠着六亩地,我爸每月三百块钱的工资,再散养些兔子和牛,除去一家人上学、吃饭等开销,就只存下了这一千多块钱。
听到我爸妈的对话,我说:“我们家真是穷光蛋,连一万块钱都没有。”话音刚落,姐姐们便开始轮番批斗我。爸爸和妈妈转过头看向我,突然,他俩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爸说:“家里还有五头牛,一些兔毛和麦子,这几天卖掉还能换些钱。”我妈走到牛棚边,只见两头母牛、两头公牛,还有一头牛犊子,正悠闲地躺在地上,尾巴来回摆动驱赶着蚊虫,嘴巴不停地蠕动,咀嚼着青草倒沫。我妈看着院子里只到我胸口高的麦穴子,说:“麦子没多少了,平时还要打面自己吃,卖不了几个钱。”我插嘴说:“我家还是可以的,虽然没有一万块钱,但还有几头牛和兔毛等固定资产,在同村里也属中产阶级了吧,也算不上穷光蛋。”听了我的话,我爸妈又笑了。“就你会说。”我妈打趣道。

第二天,牛贩子就带人来家里买牛。知道我们家因为大姐上学急着用钱,买家出价并不高。爸妈和牛贩子以及买家讨价还价了半天才卖了两千多块钱。五头牛,就卖了这么点钱。听我爸说起,我感到难以置信,牛怎么这么不值钱。
没过几天,家里的兔毛也全卖了,加上卖牛的钱,一共才凑了三千块钱左右。家里值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可新庙职高的学费需要一万三千多块钱,还差一大截。我爸说:“先去借借看,能不能把学费凑上。”
我惊讶不已,1998 年新庙职高的学费竟然要一万三千多块钱,怎么会这么高。我爸说:“确实这么高,当年的一万三千块钱,放到现在应该值十来万。”那时我年纪小,懵懂无知,对世事了解甚少,听到我爸说学费时,着实吃了一惊,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天价。
我妈说,要不先去孩子姥爷家看看能不能借到钱。1998 年,我姥爷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爸说,孩子姥爷年纪大了,存点钱也是养老钱,不能去借他的。可要借一万多块钱,谈何容易。我爸先去了周姓院内的一位大爷家,论辈分,大爷是爸爸的堂哥。刚进大爷的院子,我爸就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大爷问我爸有什么事,我爸终究没说实话,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敷衍过去,就回来了。回到家,他摇着头,面露难色地对我妈说:“借钱实在太难为情了,真张不开口。”我妈看着我爸的表情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我爸又惊又气地说:“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笑,不知道着急吗?”我妈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爸不再说话,坐在门口的凳子上,默默抽起了旱烟。
次日,我爸又鼓足勇气说:“今天换一家,去老三家借,老三孩子还小,用钱的地方不多,应该能有点钱。”可刚到三叔家门口,还没进大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三婶正大声骂着三叔,说昨天三叔打麻将输了百十来块钱,让三叔想办法把输的钱拿出来,不然就哭闹着要离婚。我爸一听,赶忙冲进院子里拉架劝解。三叔一看我爸来了,急忙向三婶解释说,“昨天的钱不是打麻将输的,是借给我哥了。”紧接着,三叔转过头来,使劲对我爸挤眼挑眉。我爸顿时明白,他摸摸口袋,掏出几十块钱递给三叔。说,“是的,昨天我去买化肥,老三就把钱借给我了。”三叔接过钱递给三婶,两人才停止争吵。我爸再次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这一趟,不但没借到钱,还倒贴了几十块。回到家,我爸把情况一说,我妈既生气又大声发笑。
第三天,我爸说:“远门有个哥哥,家里条件不错。”于是骑着自行车去借钱。到了远门哥哥家,哥哥去外地办事了,远门嫂子一听我爸来借钱,似乎有些不悦地说:“女孩子上什么学啊,闺女迟早要嫁人的,花那么多钱上学最后都是替别人上的。”我爸一听,顿时生气,不再低头向她借钱,转头就走。
第四天,我妈说:“还是问问孩子的姥爷吧。”我爸虽有些不情愿,但三天过去了,一分钱都没借到,无奈之下,只好和我妈来到姥爷家。姥爷一听大姐上学需要用钱,立刻行动起来。当天,七十多岁的姥爷,顶着八月骄阳似火的烈日,用原本就一瘸一拐的双腿蹬着自行车,顺着田地里坑坑洼洼的泥土小路,骑行一百多里路,直到深夜才赶到凤台县的二姥爷家借钱。第五天,姥爷又连夜骑车返回,第六日一大早,姥爷就带着厚厚的一沓钱来到我家。“这是五千块钱,在凤台县你二叔家借的。”姥爷对爸妈说。爸妈此时双眼模糊,赶忙做饭给姥爷吃。姥爷紧接着拿下头顶上的湿毛巾擦擦脸说:“先别急,我再想想谁家还能再借点。”我爸看着满脸皱纹,尽显疲态,眼窝深陷的姥爷,心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吃过饭后,充满烈日阳光的院子如同蒸笼一般,姥爷身上的白色背心成块地黏贴在后背,头上顶着湿漉漉的毛巾,弓着腰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门口。
晚上,我爸说:“这钱还差好几千,明天我问问同事家里能不能腾出点用用,都是老师,他们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肯定会帮忙的。”
第七天,我爸一大早就骑车前往学校,来到李老师家。李老师一听是给孩子上学用钱,转身进屋里拿出一千块钱递给我爸,说:“家里多余的也没有,这一千块钱先拿着用,别耽误孩子上学。”我爸接过钱,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听我爸讲这些,我的眼睛也酸酸的。我说,要是我可能也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毕竟身处困境之时,仍有人愿意伸出援手,这虽是人生某个阶段的困难处境,也是一件值得庆幸和铭记的大事。逆境从来就是检验人性的一面镜子。
第八天,我爸想起了前山桥同为教师的周学盛,他既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而且两人关系不错。经过几天借钱的磨练,我爸渐渐有了些经验。用他的话说:“我的脸皮逐渐变厚了,能向人开口了。”我接过话:“您这是为了大姐能顺利上学,把面子都顾不上了吧。”我爸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我明白,每个人在绝境中求生存,都顾不上命运那无常的波澜,就像悬崖边的松柏,即便生长在嶙峋石缝中,也能舒展出刺破苍穹的绿意。
我爸来到周学盛家里。周学盛问我爸还需要多少钱。我爸说,三千块钱就够了。周学盛说:“你骑自行车带着我,我去邮局给你取钱。”两人来到街上的邮局,周学盛拿着存折走进邮局,不一会儿,拿着一沓钱交给我爸说:“给,这是三千,你点点。我爸说,不用点。直接把钱装进兜里,连声道谢。
回到家,我爸妈把借来的钱、卖牛卖兔毛的钱以及家里原本存的钱加在一起,刚好一万三千多。离大姐报名交学费的日子还有几天。吃过饭,天气依旧炎热,大门西偏房的屋里还是热得让人难受,电风扇无效的咯吱作响,兔子仍旧在屋里来回跑动,习惯性地跺脚,发出“扑扑腾腾”的声响。我躺在床的这头,我爸躺在床另一头。没有了“滋 - 噗,滋 - 噗”的吸烟声和吐烟声。一道道鼾声响起。我后背仍旧黏住凉席听着这些声音,翻动着身体。

大姐报名那天,我爸陪同前往。一万三千块钱一次性全部交给了学校。一个月后的周末,大姐回家对我爸说:“听同学们说,颍上师范学校要更好些。”我爸不太懂这些,就咨询了几位教育系统的老师以及县里相关单位的同志。他们都认为孩子能去颍上师范上学肯定比在新庙职高要好。正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又或许是“人禁不住三劝”,打听咨询后,得知大姐的分数够上颍上师范,而且可以退学再报颍上师范。于是我爸又陪着大姐去学校办理了退学,学校把学费全部退回。我爸又拿到了一万三千多现金。
拿着退回的学费,我爸再次陪大姐到颍上师范报名,学费同样是一万三千多。来到学校报名窗口,我爸把一沓钱交给收费人员,钱往验钞机一过,机子“滴滴”地发出响声,验出两百块钱假币。我爸心里猛地一凉。后面排队缴费的人群很长,嘈杂的声音更令我爸汗水直冒。“要么你先去把钱准备好再过来?”收费人员说。我爸说,“您行行好,给我留个位,回来别让我再排队了。家里一大堆活。”工作人员也很通情达理,答应了我爸要求。还好之前我爸有个同事来到县城任教。我爸骑着自行车,双脚不停蹬车,来到了蔡叔家借了两百块钱。赶紧又一路赶回,这才把学费缴上。
对于这个好不容易凑出一万三千块钱的家庭来说,这两百块钱假币无疑是雪上加霜。那个年代两百块钱的分量,足以让一个身处逆境的成年人压力倍增。也可能会成为压垮一个成年人的致命稻草。
报好名后,大姐就在颍上师范读书了。我爸回到家,唉声叹气地说:“新庙职高退费退了两张假币。”我妈听后,心情也很复杂,本想埋怨我爸怎么不仔细检验查对,但一想也难以避免。就立刻挤出笑脸对我爸说:“别往心里去,这很正常。”
年幼的我,拿着我爸带回来的假币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假在哪里。我说:“这钱不是长得和真钱一样吗,可以花吗?”
我爸说:“不能,这钱就到此为止了,不能再拿去欺骗别人。”
晚上,晴空万里。我们一家把床搬到室外,搭起了蚊帐。我爸妈并没有因为假币的事而争吵郁闷。我们躺在床上聊着天,兔子们依旧在大门西偏房的屋里来回窜动,时不时地蹦跳跺脚。
2025.5.9 苇小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