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当真要为什么而下吗?·序
瘟疫过去一个月之后,下了场雨。
我仍记得那天午后,下雨之前自西向东吹起的妖风。绘坐在花坛上一动不动,淡淡地看着前方。身后的香樟树被吹得左摇右晃。零零散散的叶子从树梢随风飘落。他的头发任风吹着飘舞,露出光洁无瑕的额头。少年双腿残废,从前一天开始便坐在这里。
飞沙走石。香樟树疯了似的摇曳。树叶飘洒而下。行人加快步伐。包括那肉眼看不见的风。在绘的映衬下,整张画面显得妖冶至极。
我无比惊愕。这个世界上,竟有人存在着这样一种能力(相比“能力”这个词,“某种稳定持久的场”可能更为准确些)——虽然仅仅是感觉上——即在山崩地裂的情景下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坐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更重要地东西,又像是别无所求。仅仅在那里坐着。以至于整个人成为了所有事件的背景。
说到这里,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一天下午第一次见到绘的情景。他坐在这里。穿着一件浅灰色圆领的毛衣,里面似乎是丝绒,像一朵花似的从毛衣的领口和袖口蔓延出来。不大不小,洁白如雪。五六个孩子将他团团围着。他低头看着孩子们,刘海垂下刚好挡住了脸颊。直到他伸手摸了摸某个孩子的头,自己的头部也稍稍抬起,我才得以看见他皎洁的脸。
实际上,绘的脸色近乎苍白,双唇却薄而红润,像女孩子的樱桃嘴;鼻梁稍挺,笔直。左侧投来的阳光在颧骨附近呼吸着过渡到了正面,由鼻梁直线划开,人中在下方若隐若现,犹如清晨懒散地回忆梦境,却又具有精致的实感。
好个美少年!我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他。那些孩子在他身边快乐地跳动,像掉落在地上的糖豆。
少年倏忽抬头看着天空,我也抬头,才发现阳光被一朵云遮蔽了。目光回到他身上后,他仍然看着天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故,他何以盯着天空不放呢?或许想这个问题时,我已经在看着他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乍看起来,也就是双十足寻常的眼睛。 单眼皮,眼白洁净,瞳仁漆黑,懒散而斜扫向下的长直睫毛。是双非常简洁的眼睛。
但当我盯着他的眼睛有一会儿时,分明看到两股斑斓的霞光正从瞳仁的正中间向天空暴射而出。哪怕——很可能——是幻觉,也感到不可思议。我看着他的眼睛,几近眩晕。回过神来时,那些孩子不见了,他也在看着我。
我甚至记不得何时走到他面前的。至于在他面前站了多久也未可知。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花坛边缘看着我。现在想起来奇怪的是,这种距离,两个陌生人缄口对视,竟没有——哪怕一点——可称之为尴尬(或类似尴尬)的气氛。完全谈不上尴尬。一如蹲在田地里盯着一颗形状秀气的白萝卜。此刻少年眼里的彩霞又被物理性的透亮漆黑所取代。干净的毛衣表层立起的细毛不起眼地翻闪着阳光,从领口流淌而出的雪白的丝绒在阳光的照射下不可避免地闪耀着视线一角,那张精致优美的脸颊,就那么呈现在白晃晃的雪色中。苍白的脚丫连带着小腿犹如死物般从短裤里垂下。如此相互看着没多久,男孩毫无征兆地弯起眼睛笑了。我的眼眶随即湿润了起来。
即使是现在也不知如何描述那等笑容才好。那个时候,那一瞬间,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眼下的冬天即将结束,春天正徐步走来。
2020年初,不止那场瘟疫,世界各地多少都遭受了境况不一的天灾。大概是自然的报复。作为人,无力感在所有知情者身上极具膨胀。
每个人在社会上具有不同影响力,但在自然因素面前只能作为受影响的个体存在。哪怕某个体的影响力有多大,充其量只是社会性的暂时影响力。跟火山喷发、大地龟裂——哪怕是一片树叶被风吹落——没有半分钱关系。任何个体在那样的环境下,都只能作为观者;抑或作为受影响者。
但绘似乎来自某个未知深处,某个不具有社会性的深处,而在那个深处他是否还算作是个体亦未可知。那天,我作为接触眼前这个男孩仅一天的人,从他凝视着空气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母性。
没过一阵,风停了。我由身旁绘的头发上沾着不少白珍珍的小珠子得知下起了小雨。
于是,那场被世俗冠以“洗礼”之名,长达三个月之久的小雨无声地衔接了这个前兆。而后戏剧性地落在枯黄的树叶上;落在干燥的地砖上;落在步伐渐躁的行人身上;落在绘平静下来的头发上。仿佛是某人故意放在上面;仿佛是某人要赋予一切事物天降的历史。
他依旧是那般幽然柔和的眼神。目光犹如水蛇在空气里缓缓游动。
我背起他准备进到咖啡厅里面时,少年凑凑到我的耳畔说:“有点自私自利了。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对不起。”一头雾水。正打算追问何以这样说,他便打断我胡思乱想一般补口道:“真是谢谢您。”
我们在咖啡店一直待到晚上,绘将自己几个月的经历倾言相告。
虽然知道绘双腿残疾,但等他轻描淡写说起自己双腿以作为开头的时候,我还是呆若木鸡......
“双腿并非因为事故损坏而无法继续使用。”他抿了一口咖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笑了起来,“而是以双腿为代价,在下才得以在这里与您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