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59章 治人事天莫若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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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物有余而人奢靡。自从人类有了剩余产品,产生了权力,奢靡之风始长。在早期的思想家看来,奢靡危害甚大,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奢靡之始,危亡之渐”(《新唐书·列传第三十·褚遂良》),所以老子主张“去奢”(第29章)。“去奢”即为“俭”。在第67章,老子说,“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俭故能广”。实际上,大思想家们都是以俭为美的,如宋朝的司马光说,“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训俭示康》)。
老子在这里教人们治人事天要“啬”。“啬”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古字形从“禾”或“来”(谷物)、从㐭(“廪”的古字,指谷仓),即“穑”,指谷物已经成熟,可以收割放进谷仓了,收藏好谷物后要仔细保管,引申为十分爱惜、节省,只是后来由过分的节省、爱惜又引申为小气、吝啬。治人就是管理国家,事天就是敬奉天地,尊重天地运行的规律。不管是治理国家,还是敬奉天地,还是要以俭为要,收敛、节制一点,不要过分,不要奢靡。这种收敛、节制,首先是意念上的控制,其次随之表现在政策的减省和物质的俭省上。自然之道,本来是可以随意的,如动物间随意猎杀、自然灾害的随意发生,物质的转换,但从人类之道来看,因为人类有了思考和精神,可以控制随意的本性,打破了原始的自然规律,但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种有思考的控制,才是真正的“道”。
韩非子把“啬”解读为精力节俭,即“爱其精神,啬其智识”,并进行了具体分析,后世很多大家也采纳了他的说法。任继愈说:“老子提出了治人、敬天的原则就是一个‘啬’字。总的方针是爱养精神,积蓄力量,不该做的事尽量不做。小到养生,大到管理国家,都离不开‘啬’这条原则。”(任继愈《老子绎读》)
聪明睿智,天也;动静思虑,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故视强,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则智识乱;目不明,则不能决黑白之分;耳不聪,则不能别清浊之声;智识乱,则不能审得失之地。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耳不能别清浊之声则谓之聋,心不能审得失之地则谓之狂。盲则不能避昼日之险,聋则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则不能免人间法令之祸。书之所谓治人者,适动静之节,省思虑之费也。所谓事天者,不极聪明之力,不尽智识之任。苟极尽,则费神多;费神多,则盲聋、悖狂之祸至,是以啬之。啬之者,爱其精神,啬其智识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啬”。众人之用神也躁,躁则多费,多费之谓侈。圣人之用神也静,静则少费,少费之谓啬。啬之谓术也,生于道理。夫能啬也,是从于道而服于理者也。众人离于患陷于祸,犹未知退,而不服从道理。圣人虽未见祸患之形,虚无服从于道理,以称蚤服,故曰“夫谓啬,是以蚤服”。(《韩非子·解老》)
道家提倡“啬”的原则,在儒家、墨家那里,也是反对奢靡而提倡节俭的。《墨子》中有《节用》篇。儒家认为,“礼”的根本目的,也是节俭。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
林放是什么人,历史没有记载。有一天,林放向孔子请教礼的根本是什么。孔子先肯定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意义重大啊!”然后说:“就礼节仪式的一般情况而言,与其奢侈,不如节俭;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易”,办理,治办,指有关丧葬的礼节仪式办理得很周到。《礼记·檀弓》记载:“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子路是孔子的弟子仲由,字子路。
“早服”,是早做准备的意思,郭店本《老子》作“早備”。有人认为是指早早服从大道,怕是只是字面解读(汤章平、王朝华译注《老子》)。早作准备,含有提前预见、遇事从容的意思,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因为心中始终坚持一切从俭的原则,或有余而积,才能在灾祸到来时有准备、不慌张。而有了这样的准备,就是德不断增加,就能无往而不克。这种无往而不克的势能,是不可限量的。有了这样的准备和积蓄,才能管理国家。这也可叫作治国之本。只有这样,才可以长治久安。老子说,以上所说的一切,就叫做根扎得深、柢生得牢,永远是治人事天的原则。
韩非子对本章的解读可以说是较为透彻的,他说:
知治人者,其思虑静;知事天者,其孔窍虚。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故曰“重积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气日至者,蚤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谓“重积德”。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计得。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战易胜敌;战易胜敌,而论必盖世;论必盖世,故曰“无不克”;无不克,本于重积德,故曰“重积德则无不克”。战易胜敌,则兼有天下;论必盖世,则民人从。进兼天下而退从民人,其术远,则众人莫见其端末。莫见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极。故曰“无不克则莫知其极”。
凡有国而后亡之,有身而后殃之,不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国,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终其天年;而后可谓能有其国、能保其身矣。夫能有其国、保其身者,必且体道。体道,则其智深;其智深,则其远;其会远,众人莫能见其所极。唯夫能令人不见其事极,不见其事极者为保其身、有其国,故曰“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则可以有国。
所谓“有国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国之术;所以有国之术,故谓之“有国之母”。夫道以与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长,持禄也久,故曰“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树木有曼根,有直根。根者,书之所谓“柢”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禄也久,故曰“深其根”。体其道者,其生日长,故曰“固其柢”。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长其视之道也”。(《韩非子·解老》)
老子五千言,讲的是治国理念,是讲给侯王们听的,后来的庄子讲养生,《吕氏春秋》讲贵生,道教产生以后的长生不老,概亦源于此,却不是老子的本意了(参考任继愈《老子绎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