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原儒》有感
近来,读了熊十力的《原儒》。这是非常难得的契机。平时很少读这种思想深刻的文字,正好是在天渐寒冷之际,读着读着,心中不时有火花跃出,也足以温暖灯前。况且先生文字,虽然近于古文,但读起来仍然是很好明白的,可见平生有缘。
综合来看,这本书的思绪非常联通,诚所谓“吾道一以贯之”,重点在本体论,因哲学本就是在探讨本质,而探讨现象的,自有科学在做工作。而又以“儒学”为百家之中枢,因儒学最合乎中道。儒学因前人掩饰涂抹,故需还原其本来面目,所以称之为“原儒”。实以儒学为主干,也兼论其他学说,互相参证,并批评分析。由于熊十力原来在佛学上颇下了一番苦功夫,所以这些批评分析的地方,尤为宝贵,并切中要害。
我读这本书也有预备。少时喜欢古典文化,陆陆续续读过一些。后来寻觅灵魂之归宿,又涉猎佛经,乃至印度的《薄伽梵歌》,又认识一些道家朋友,介绍一些道家书来看。近几年国学热又兴起,所以蒙友人赠书,又重翻看一些今人注释的“十三经”。辗转如此,对国学十分仰慕,然而也多有存疑,只是未曾细思量也。先生此书,正好给我一个反观之前所学,为传统文化在生命之分量定一基调耳。
此书体例如此精深,虽然只《原学统》、《原外王》、《原内圣》三篇,实则包罗万象。当从何处来谈此书?且从作者为何最近离开佛而皈依儒谈起。
于生灭之间,佛观其无常,最后以无余涅槃为皈依。而《易经》亦观生灭,最终却言“生生不息之谓易”。可见佛家的本质,乃在变化之中,产生一厌世情绪,直欲将一切“有我”灭尽耳。吾少年读佛家书,即有此感。但心思所谓灭尽之后,可能有一新境界,此境界吾未达,故不敢妄言。今听先生解,豁然开朗。则佛家虽有许多的分析,接近当代物理科学,且其中关于心理的分析,又为当代科学所缺乏。因此特为深刻。然而此类分析知识,亦不过知识耳,乃属于古印度文化之一部分,佛家既长期辩论,不可能不熟谙此道,则佛家真正本质的、区别于所谓外道的智慧,就在于涅槃之后超脱生死轮回的思想。然而涅槃之境吾尚能解,但涅槃之后如何能超脱生死轮回,吾所不解也。故不得不又虚构一西方极乐世界,以此诱惑之。实不如“死里复活”、“新天新地”来得透彻。(宗教本不应多辩论,吾姑且根据先生学说,言自身体会,望后来贤者,不至因此生疑也)
所以佛家学说之根本,与道家相似,都是归于虚空。倘若人人都如此,则世界万务,将不再运行。世界不平,又有谁去伸冤呢?故佛家可做安心之法,然而不可长期也。真正历来的佛家大哲,也多是爱护世人,借佛奉劝世人行善耳,并不是佛家学说高明。
道家与佛家的区别,在于看重人的自然天性,要人因此而得自由。熊十力以为道家不如佛家毅然决然,实则佛家欲灭尽一切“有我”之性,而道家只欲保留人之“自然性”,所以成了“半截子”。但这种自然性,确实十分宝贵,历代隐逸者皆在自然中复得自由。道家因崇尚这份自由,所以对各种文化下的限制都十分抵触。实则人生何处不是限制?诚如之前讲的关于鲁滨逊的故事,鲁滨逊如果离了人类文明给他的那些工具,他还能做什么?即使是梭罗在《瓦尔登湖》,他不也是用了人类发明的工具吗?只是他说的是,只取一些必需品罢了。如此说来,真按道家所说,人就回到禽兽时代了,然而禽兽固然有禽兽的福气,也需要随时担心被其他野兽吃掉,如何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潇洒?且人确实不同于禽兽,这点尤需明辨。
儒家何曾不有超脱思想?“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然而不沉溺于此。一日生而为人,就当尽一日为人之责,儒家因此坦荡荡。“生灭”非不知,然而儒家更看重的是“生”,因此不觉得“无常”,愚公移山的故事,颇能说明这种生生不息,改造自然的愿望。然而改造自然不是破坏自然,儒家也早有言之。文化属性也并非不好,吾少年喜欢《庄子》,岂不也是因其文采肆意汪洋?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好的文化是能让人身心愉悦,精神有所升华的。否则,我们何必读书?真如老子所说,绝圣弃智了,我们哪来这么多丰富灿烂的文化?
所以各家都不免偏颇,唯儒家得所谓“中庸”。致中和,方能天地位焉,万物生焉。但是“反者道之动也”。从反面或者侧面去考察儒家,也是一种视野,只是仍以儒家为主。熊十力提出,真学佛学道者,也必经历儒家,儒家是经世之学,人必先在人生有所经历,才会最终有所皈依,否则未曾拿起,何谈放下?其次,熊提出,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儒家为主干,其他各家为枝叶,此说也十分精确,实则各家都以儒家为中枢彼此联络。
其次熊提出一个见地,是他所独创,但读来非常亲切,即“天理即人欲”。人欲是天理发动的体现。所以“存天理,灭人欲”是错误的,人欲如何可灭呢?但要节制而已。明白什么是正当的欲望,什么是邪欲,存正去邪而已。人类正当的欲望,正如古人所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上苍并不加以干涉。
但正当的欲望仅仅是必需品吗?不然,否则人类社会何以演化至今?所以而言,必需品固然是属于正当的欲望,也需要取之有道。而人欲拓展自身,要求必需品之外的事物,只要属于合理,并没有什么不可,这里辨别的标准,姑且取王阳明“致良知”一说,良知会告诉你哪些是正当的。(下面还有体认之道,实则不知造物主,良知难自明也)
除此之外,熊还力证“心物不二”、“体用不二”等,这些都非常深刻,且启发今人。体用不二,确实,把握了本体,仍需要研究本体之用。(这里的本体,指世界的本质、本源)否则,古代不乏得道之人,不是在古代就应该开发出火箭飞船了?然而,西方科学虽有其无限用途,却于本体无法探讨,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盲目否定本体。实则关于本体问题,科学应该闭口不谈。科学研究的是物质现象界,且一般以定量分析为主,超于此之外,则科学无能为力也。
心物不二,也是确实。并非因为物质产生,然而精神在物质基础上建立,作者力证在最原初的物质(即非生物界),就已经存在精神,与我思路,不谋而合。(当然,我的本质观点有所不同,见下)
由此可见熊十力观点的中肯,吾所不满者,熊以为要废“造物主”,实则不可废也。这里我浅谈几点,供后贤辨析:
一则造物主非自然也。造物主非自然。无论是熊还是佛家的说法,都认为本体就是藏在现象背后的这个本质,也就是说,并非自然之外另有一个造物主,自然本身既是造物主,又是一个个具体的现象。这点我无法认同。这点有“泛灵论”的感觉,但人类吞吃万物之时,难不成是吞吃造物主?又言,每一部分均有本体之全部,此说玄之又玄,关键是,连一粒沙中都有本体之全部,然而人类当中有多少人却没有办法认识到本体?本体是如何对我们隐藏了?又是如何“分化”成一个个现象,然而其本身又是统一的?所以这个说法仅仅只能停留在理论层面,却无法真正为我们释疑。如果说造物主不是自然,那么,有两种,一则造物主小于自然。即所谓造物主只是自然之心,类似我们所说的仙、佛、魔之类,问题是,这类事物,终究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即便存在,即便比人类长久,也是符合生灭法则的,最终必然要消亡的,因此不可能是本体。所以只余下最后一种可能性:
造物主不是自然的,并且祂比自然大,是祂创造了自然。
只有明白这点,才能明白造物主的超越性,也才能明白,这个宇宙或者所谓自然的限制性、不完美性,然而我们心中却有完美,或者有一片理想的净土。也才能明白世世代代我们所有人类的崇拜行为。神创造了自然,并且仍在掌管自然,因此我们常常感到万物之中有灵,即所谓神性,但不代表万物就是神。既有造物主,自然心物一同都源于其创造。
二则人世间的恶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困扰哲学宗教界很久。一些宗教看似给出了解答,其实是不充分的。比如,对于佛家而言,就是本体自明,那“无明”从何而来?佛家说是人心自己的幻想,问题是为什么会幻想?这个问题得不到解释,也就是无法解释,为什么人心向善,但是人心中始终有恶,且一般人很容易趋恶的这个情形。也曾经有一种解释,认为“恶”是源动力,善只是调和的结果,那这样,古来仁人志士的精神感动我们,难道是徒然的?儒家一般认为人本性是善的,只是被私欲蒙蔽了,那么私欲是从哪里出来的?荀子认为人性恶,那么所谓的善只是“伪”而已,但教育又必须去做这个工作,问题是,既然人心能够引导向善,则人心必然有向善的种子,只承认人性是恶的,也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问题,只有奥古斯丁解释得通透。人本性源于造物主,因而是善的,但人是造物主冒险的杰作。造物主特别赋予人自由意志,既然有自由,则人甚至可以反对造物主,因此就可以行恶,造物主诚然可以创造一个完全不行恶的世界,物质自然就是了,每一秒都按着自然法则服从着造物主。但造物主既然创造了人类,又给了他们自由,他们就行了恶,乃至人杀人,这样,末后必要有审判,以补偿那些受到不公待遇的人。正如一点酵可以让整个饼发起来一样,整个世界也沾染了恶。这就如同如果人人都按老子的小国寡民的思想生活着,但只要有一个人是恶的,那个公平的社会就会迅速被打破。只要有强盗,那么以恶报恶的现象就会长久不绝,人类也只能用制度去约束。而制度又会诞生特权阶级,带来新的恶。如此这个世界的罪恶就没有终止了。因此,造物主为了不让人类全部灭亡,要为人类设立赎罪的办法。但这个代价如果不大,那么赎罪就没有力量,如同古人以羊羔为祭一样,如果只是一个凡人(有罪的)牺牲,如何能为全人类赎罪?唯有圣洁、没有瑕疵、从天上来的为人类赎罪,才能真正为人类赎罪。这样,佛没有这样做,他即使这样做了,也没有记载他能够从死里复活。古往今来多少圣人,固然伟大,能够开化人类的思想,也没办法做到这样。没有解决罪恶的问题,那我们克制欲望、行善修德就是徒然的,就像有些人说的,既然人生苦短,还不如吃吃喝喝,及时行乐吧!然而生命却告诉我们不是如此,我们常常在行乐之中感到空虚,因为我们没有“永生”的盼望,也没有真正的“自由”,我们其实是被罪恶所辖制了。很多哲学家也领悟到这点,称“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诚然。
不明造物主,良知难以体认,或者即便体认了,实则行不出来。因此有所谓“立志行善由得我,行出来却由不得我。”所以有哲人言:人的一生就是寻找自己和神的过程,找不到自己就是一颗流浪的种子,找不到神就只能摸索在漆黑的夜里。
中国古人何以失却造物主观念?实则古人有“昊天上帝”一词,只是帝王自称天子,垄断了献祭权,实际上他们是知道有一位造物主的。西方因为政教分离,所以宗教得以独立,敬拜传统得以传承。
三则是人和世界的关系问题。自古以来,人类就有一种思维,欲超脱于此世界,或者曰这世界非我家,我们在这个世界不过是客旅、寄居的。因此方有佛家、道家的超然思想。然而人人都超然了,这个世界又如何生生不息?所以儒家还要我们爱这个世界(仁者爱人,民胞物与)。然而,又目睹世界之罪恶,感到一味沉湎于现实者,实乃蝇营狗苟。如何理解这种矛盾的心情?世界原是造物主所造,是善和美的,我们也常于其中观赏到,不仅仅是自然,在社会中的人,也常常让我们见到光辉。只是由于人类犯了罪,这个世界被罪恶污染了,所以似乎整个色调是暗的。“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叹息、劳苦,直到如今。”正是如此。然而,我们不能脱离这世界,反而要在这世界尽自己的责任,同时认识到,世界虽然看起来充满罪恶和不公,但造物主依然关切我们,未来会有一个“新天新地”到来。世界并非造物主,乃是造物主创造的,让我们在其中管理,繁衍生息的场所,接待那最小的,就是接待那最大的,诚如是。
这里就谈到这。总而言之,这本书帮助我系统梳理了传统文化经典,也给我一个统揽传统文化的视野。过去总是觉得传统文化高不可攀,实则这些经典虽然语言古奥,有的甚至荒诞,但其实与我们所面对的现实问题都是类似的,人性是相通的。所谓的境界也不是那么玄,更不是在辩论中去争高低,更多的是诚恳地面对自己的人生。如果太多虚妄的语言,哪怕是华丽的辞藻,美则美矣,却往往脱离了我们的现实,变成能说却不能行。过去的很多阐述注释,有基于当时现状的需要,所以留下了许多迷途,真正的“大道至简”,但要真正到达这个“简”,其实不容易。但我们凭借信心,自然有智慧来到,把难解的事情都解开了。传统文化以儒家为钥匙,打开其他各家,既是治学方法,也是修身之道。然而,永远不要忘记了,超越我们的,还有一位造物主。“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世人都当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