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子》遇上现实
主要阅读书目:熊逸著 《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熊逸的一套“中国思想史地图”系列书,已经买回来一段时间了。泛读过一遍,已看出作者是一个经过严谨专业学术训练的文化学者,尤其是逻辑思维方法和中西方哲学思想融汇贯通的能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读熊逸,读熊逸的思想史,可以为我打开一扇全新的思想和哲学的大门,为我提供另一些思考问题的角度。
于是,我就决定再从最难懂,最有争议的老子读起。
《老子》又名《道德经》。不过这种说法在熊逸这里并不成立。“道”是《老子》的主旨,是普遍认可的,但“德”并没有那么重要。任何读《老子》的人都会有两个困惑:一、“道”到底是什么?二、“道”可以道吗?
在进入这两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要建立几个共识。
一、关于《老子》的三个版本。一个是通行本,一个是马王堆帛书本,他们虽然编排次序不同,但内容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另一个是郭店楚简本,这与我们熟悉的那个《老子》不一样。楚简本为我们解决了一个问题——通行本《老子》一共九九八十一章,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布局,劈头又以“道可道、非常道”提纲挈领,似乎构成了一个严密的体系。但这个体系原本是不存在的。同时还修正了后世很多的误读。但不论哪一个版本,我们都应该明白,《老子》不是成于一人一时之手,而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经过不同的手,被不断积累,不断修订,不断完善,其中既有道家后学的发挥,也有注释孱入正文。当然对儒家的批判程度也大不一样。不能说哪一个版本好,那一个不好,只取决你想研究的角度。
二、关于《老子》的本质思想。不论世人对《老子》的解读,是如何的玄奥神秘,甚至认为《老子》能通天彻地,洞悉宇宙一切规律。但作者都是从形而下的角度去探究的,作者并未理会当然也并没否定形而上的正确与否。《老子》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哲学著作,它重点关心的并不是宇宙生成论或者本体论之类的问题,而是政治哲学(或者说为政之道)的问题,它同其他流派一样,都是面对当时社会出现的诸多弊病,提出的一副药方而已。它进言对象也不是官僚或者老百姓,而是国家统治者,也就是《老子》常常提到的“圣人”。所以,《老子》的“实用性”要远远大于“正确性”,政治色彩也远大于宗教色彩。把握住这一点,对理解整部书至关重要。
三、关于阅读古籍的方法。我们读古人思想或是历史著作,千万不能用今人的思维方式、知识水平、行文思路去理解古人。比如,现代逻辑学的归纳法,有一种叫“全称肯定判断”,就是要从一个事物的现象去判断所有这类事物都具有这样的属性,必须穷尽所有的例证。古人显然没有这种水平。又比如,《老子》说的“大音希声”,只是一种辩证思维,我们并不能因为知道有超声波的存在,就给它下一个对与错的判定。还比如,楚简本《老子》并没有上篇“上德不德”、下篇“道可道”的排列,也看不出有任何一个词比如“道”“德”能贯穿全文的线索,即便抛开版本源流上的证据不谈,用我们今人的这种行文思路去理解,这种说法也很难成立——难道“学而时习之”必须是统驭《论语》全书的开宗明义之语吗?
有了这三点共识,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老子》。
既然《老子》是“实用性”的一部“政治哲学”的思想著作,那要了解什么才是“道”就应该回归到现实中来。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出了问题(这里不能用“礼坏乐崩”这个词,道家没有礼乐的概念),人心散乱,欲望增多,统治者无法有效管理国家。先秦诸子纷纷出来问诊号脉,提出解决的药方。道家也不例外。道家先贤们开始出现“反智”的思潮,“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大概是认为社会混乱,人们就想着用什么方法,用什么制度去治理,殊不知人为干预因素越多,就越乱。儒家建议回到西周去,道家建议回到原始社会去,那个时候人们没有刻意去做什么,却很和谐,一切都是顺应自然和人性的。
道家的政治理论经历过实践,而且有过成功案例。这就是汉朝初年的“黄老之术”,也叫“君人南面之术”。通俗讲就是教人怎么做领导、怎么搞政治、属于古代的组织行为学。这样说,会引起很多老子追随者的不快,冷眼深邃的老子怎么会如此的庸俗?没错,老子的思想并不是宇宙论和本体论,而是政治学说。但老子的学说却有他的独到之处。其他诸子学派都是有具体招式的,属于“以不变应万变”,是目标导向型的。道家没有,他是“以无招胜有招”,是方法导向型,强调的只是方法。方法是什么呢?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说:他们的为政之道,是兼采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的长处,顺时顺势而动。道家的意旨简单明了,容易掌握,用力省而收效大……道家之术,理论基础是“虚无”,实践方式是“因循”,没有一定之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虚无”是道的常态,“因循”是君主的纲领。
司马谈的这个见解,确实说出了道家的精髓,黄老之术是继承了老子的思想,理论基础和实践方法,也可以从《老子》推演出来。
汉初的“文景之治”为什么能从“黄老之术”中催生出来。因为“用力省而收效大”,也就是他的竞争优势:动静小、成本低、见效快。儒家的那一套治国理论当然有合理之处,但“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来的太慢。眼看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给他置办一套满汉全席,远不如赶紧丢给他两个馒头。道家黄老之术正是这样的两个馒头。这个妙方到底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无为。这个妙方,首先不是对老百姓说的,而是对统治者的进言;也不是让统治者什么都不做,而是让他们不要违背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去做。
顺应规律,就合于道,而规律的一大特征就是惯性。东西小,惯性就小;东西大,惯性就大。最好的方法就是顺应这种惯性。所以,从“无为”顺理成章地就可以推出一个结论:因循。因循之道并不是否定改革,但要强调,即便是很坏的政策,在大环境里实行日久,难免有巨大的惯性,掉头要慎之又慎。有两个成语值得参考:约法三章和萧规曹随。
到这里,我们知道了道家提倡解决社会问题的药方是“无为”。无为的方式就是“因循”。那么落在具体操作上,怎么“因循”呢?《老子》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为道日损。看字面很难理解,我们可以对照着儒家来看。儒家提倡“学而时习之”,提倡礼乐制度,要求人们学礼,求仁,日益精进,提高全民的综合素质,这是在做加法,强调人的社会属性。道家正好相反,他提倡做减法,回归人的自然属性。去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效法自然,顺应人的天性,“复归婴儿”就是老子理想的状态。社会乱了,就是人的欲望太多,如果人能每天去掉一些欲望,到最后,那就是一个最好的社会。这是道家一以贯之的施政纲领,却常常被人忽视了。
“因循”的另外一个要领,叫做“君臣异道”。用法家的话说就是“君无为而臣有为”,要统治者闲死,被统治者累死。除了君王,其他人绝对不能“无为”。这个道理最适合用易理来解释:一个完善的结构一定是阴阳平衡的,并且是一种动态的平衡,一阴一阳,一动一静,而不能是纯阴或纯阳、都动或都静。君臣关系构成一个统治结构,君处阴则臣处阳,君处静而臣处动。所以,君无为而臣有为。理想统治者的这种特殊素质,在《论语》里叫做“君子不器”,这是管理学的精髓。谷底效应加上最低限度的政府(不是无政府),于是就有了“文景之治”。谷底效应是民生在大乱之后凋敝之极而迅速反弹,最低限度的政府就是政府对经济和社会尽量少的管制,以至于最好的政府就是平时感觉不到政府的存在。这真与现代自由经济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为”就是为政之“道”,“因循”是“无为”的实践方式。“为道日损”和“君臣异道”是“因循”的具体措施。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一个道,为什么会说不出来呢?
这个问题,要先从个人主义谈起。个人主义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源于笛卡尔,对人类的理性抱以极大的信心,相信理性完全有能力勾画出一份完整周密而且充分可行的人类蓝图,也就是说,相信人们对社会发展有着毋庸置疑的认知能力、计划能力和控制能力;另一种源于洛克、曼德维尔和休谟,持有与前者截然相反的观点,认为对于广大的社会而言,人的理性在其中无足轻重。人类为了探究这两个答案,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现在我们知道,并且有了普遍的共识,那就是后一种的个人主义是正确的。人们赖以取得成功的很多制度,都是在没有人设计也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自然形成、自然运转的;并且,相隔五湖四海的人们通过自发协作而创造的东西,常常是我们的头脑永远也无法充分理解的。我们应该明智地降低一下我们对于理性和智识的过度自信,也就能重新理解《老子》的那句似乎不可理喻的名言:“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而这个道理同时还意味着: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将要走向何方,于是,拿着蓝图来建设社会的努力往往适得其反。
如此看来,我们就有了一个确切答案:道之所以说不出来,因为那是人类理性所不及的地方,而只有对这个“人类理性所不及的地方”给以充分的尊重,社会才能顺畅地运转,每一个人才可以在“最低限度的政府”的管制之下充分享受自己的自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所谓的长远利益或长远目标又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它的答案正好位于人类理性的不及之处。之所以可以这样“无为而无不为”,正是因为我们坦承理性的局限性,坦承“道可道,非常道”,坦承自己的无知。
以上所简要阐述的,就是《老子》的要义。既然我们是持着形而下的朴素的观点来读老子,老子就不可能是一个通天彻地,明晰一切的完美偶像。那么,老子的诘难又是什么?
我们先从《老子》最有名也最有争议的一句开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是一种草扎的狗,是古人祭祀用的一种形式化的器具。如果我们非要说,这是老子在贬低万物,贬低百姓,那就是以今天的思维去思考古人。
这句话的普遍解释是:天地对待万物、圣人对待百姓,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私。按照王弼的经典注释,天地如果存有爱心,就会以自己的意志来向万物示以仁爱,以自己的标准来“有为地”改变万物的自然状态。动物吃草,人类吃肉,虽然残忍,但这是生物的自然本性。如果天地要以仁爱来改变这些,反而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些观点是符合《老子》“无为”、“因循”的核心思想的。
这个意思,虽然看上去没有错,但人们接受起来仍然感到困难。人们总要为自己的命运求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毕竟,世间的人,总有美丑之分,贫富之分,健康和疾病之分。既然天地无私,为什么会有人与人之间这么多的差别呢?既然天地不承担这个责任,那就只能怨命好了?可是“命”也是天地给的呀?!
为了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子》又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通行本)。天道无亲与天地不仁是一个意思,说天道会站在善人的一边。这与“以万物为刍狗”好像有点儿矛盾,既然天地对待万物都一视同仁,又怎么会站在善人一边呢?
这两句话,其实并不矛盾。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短跑比赛,终点的那根红线即“不仁”,也“无亲”,以所有运动员为刍狗,但只会被跑得最快的那个运动员撞到。也就是说,在《老子》的天道观里,虽然没有人格神高踞苍穹之上俯瞰众生,惩恶扬善,但好人常常能得到好报,因为他的行为符合天地自然之道,受到了自然规律的回报。
这个解释似乎可以弥合人们的困惑。但问题紧接着又来了,如果说天道常与善人,可为什么现实生活中好人没有好报的现象比比皆是呢?如果我们回到那个时代,有一个同样的问题总是绕不过去,如果天道真的存在,为什么侍奉上天最勤的殷商却灭亡了呢?难道天道、天命全是假的吗?周人编出了一个崭新的理论:上天是照顾你还是惩罚你,是看你的德行。如果你的德行足以配天,自然一切顺遂;否则就会招致厄运。
可是时间久了,人们在现实中发现越来越多的反例。孔子南下楚国,被困在陈、蔡之间,断粮很多天。子路就问孔子:“我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老师您这样的德行居然落到这般田地,这是为什么呢?”
这确实是人类世界中的一个难题。道家必须要做出解释。“知道者不惑,知命者不忧”,意思是君子的内在修为应遵循一定的准绳,祸福无常都不会动摇他的心,所以心中常是淡泊清静的。这种解释显然只是无奈中的自我安慰,根本无法被大众所接受,因为它违反了人类心理学的原理。心理学总结过所谓的“自利归因偏差”(the self-serving attributional bias),人们总是更倾向于把成功归因于自己的努力,把失败归因于外部因素。这是人类在千万年的进化当中缓慢形成的心理机制,对生活大有益处。
按照《老子》的内在逻辑链条,实在无法给出更合理的解释了。于是道家中有人提出,天地和圣人为什么一定要不仁呢?为什么就不可以奖励好人好事,打击坏人坏事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我们妥协一下行不行?
可惜,按照《老子》的思路,这是不可以的!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通行本第二章)
按照最主流的解释,意思是:天下如果知道什么是美,就丑了;如果知道什么是善,就恶了。或者可以这么说: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就是丑;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就是恶。在《老子》这里,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破除这种对立区别之见,不知美,不知善,也就自然没有了恶与不善。因为《老子》哲学体系中最基础的世界观就是这种相对主义。
但相对主义有一个先天缺陷——我们甚至无法以通畅的语言来陈述相对主义的理论,因为语言本身就是相对主义的。相对主义是一种自我否定的东西。“谁的话都不要信”——这句话就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例证,它带来的难题是:这句话本身要不要信?许多《老子》的读者认为“道可道,非常道”意味着“道”不可说,一说便错,而同样的难题是:这句话被说了出来,那“道可道,非常道”本身是不是错的呢?
《老子》的逻辑问题是:在概念上伴随出现的,并不等同于在生活中也会伴随出现。《老子》善于从自然现象总结自然规律,再以人事规律比附自然规律。但这并不完整,也不自洽。天道确实可以超越善恶,但人道不是。《天道》要人们返璞归真,但再璞再真的人也懂得分辨美丑善恶,这是一个“人性”的问题。《老子》的相对主义的难题其实在“人性”面前并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因为任何的“双刃剑”对人而言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老子》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制造了许多假象。比如《老子》哲学惯于以柔克刚,认为水是很值得效法的。认为水虽然看起来弱小,但能所谓“弱之胜强,柔之胜刚”。我们都知道水滴石穿的道理,但是这根本不能用来解释“弱之胜强,柔之胜刚”。水在慢慢积累数量或者积累时间的过程中,强弱之势已经悄然变化了。弱、柔,之所以能胜强,能胜刚,前提必须是有足够大的量——要么是空间上的巨量(滔天巨浪可以掀翻海船),要么是时间上的巨量(积数十年之功滴穿一块石头)。所以“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只是一个假象,其背后的实质是以数量胜质量。看到这层道理,就会知道这其实不是以柔弱胜刚强,分明是以“更刚强”胜刚强。
《老子》是以“个案历史信息”而不是“统计信息”来做推理的,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思维方式。就算当人们既掌握了统计信息又掌握了个案历时信息的时候,即便后者内容与前者相反,人们也往往会依据后者做出判断。彩票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即便从统计信息上看,小概率事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人们还是容易被那些中大奖的个案历时信息激动得意乱神迷。因为个案历史信息是一个生动鲜活的案例,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根据它来做的推理,拥有的只是感染力,而不是说服力。但这一点相比上面那个逻辑悖论来说,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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