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爱情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家要祭奠四个人,爷爷奶奶外公还有大伯父,我爸和我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坚信人死如灯灭,而我妈简直不要太迷信,清明鬼节送寒衣一样不落的进行着,我们家的祖坟远在千里之外,每到这时也只有在路边烧烧纸钱元宝香烛什么的表达哀思,主角是我妈,而我,是作陪的那一个。
我奶奶是个美女,唇红齿白端庄秀丽,可惜她的两个孙女谁都没有继承到她的美貌,每次回去我看着墙上的老照片不由得感慨:在一个不看重美色的年代生的这样美丽真是吃老鼻子亏。
那是一个看重成分的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于是这个地主家的漂亮姑娘成了我的奶奶。
此时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她当时的心境,有没有不情愿,有没有不甘心,有没有哭,也许从来没有人去在意她的感受,不情愿也好不甘心也罢,人还是要嫁的!
没有凤冠霞帔,红盖头粗布衣不失娇艳。
那时候女人一进门是很累的,也都是贤惠的。每天早起伺候长幼不能偷懒,无暇卿卿我我,更没有时间顾影自怜。
奶奶说,那时候真是苦,又苦又穷,上有婆婆,平有小叔小姑,下有儿女,哪一点顾及不到都会遭埋怨,大着肚子临产的前一刻还在擀面条,小姑看不过眼来帮手,婆婆又指挥着去烧火,所以生完你爸以后就再也不生了。
我爷爷是个工人,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一年回去两次,一次一个月。
爷爷有很多同事和他情况一样,工作没多久,媳妇带着子女从乡下来了这座偏远的小城定居,怕自己的丈夫拿着公家的钱不干好事。
我奶奶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一心一意的在家中做着为人妻该做的事。后来我爷爷带着未成年的我爸去工作,再后来我爸认识了同样被外公带来工作的我妈,再后来有了我。
我还记得奶奶来看过我们,直到我自己长大后回过一次家乡,才深刻的体会到在沙漠里吃沙子和在海边吹海风的差距,我觉得奶奶也是不愿意离开那个海滨小城的吧。只不过,从那次看过我们以后奶奶再也没有站起来。
风湿性关节炎,这六个字至今我想起依然觉得毛骨悚然,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病症,它会吞噬你全身所有关节的隔膜,让你的关节变形蜷缩,让你不论什么姿势都针刺般的疼痛,最后你会再也无法动弹,每日每夜的躺在床上忍受着疼痛的折磨。
小小的我从大人的叙述中已经知道了一些,那时的我心细嘴甜,电话中安慰奶奶说等我长大了做医生给你治病啊。
爷爷退休了,自然而然的回到了家乡,开始照顾奶奶,照顾这个把所有的青春岁月都奉献给我们家但是可以享福的时候却已经无法自理的奶奶。
接下来的十几年,爷爷如一日的伺候着奶奶,似乎要把从前她付出的他错过的全部补回来。奶奶翻身需要推,吃饭需要喂,上厕所需要抱。
有时候老夫妻的相处也是很萌的,奶奶说最近不想吃鸡蛋了,觉得硬。爷爷说那想吃啥呢?奶奶说吃个蒜苔吧。爷爷沉默……奶奶说蛋黄派不错啊,挺好吃的。爷爷就会接下来一个月天天喂蛋黄派。奶奶沉默……
吃药打针也没有阻止病情的恶化,最后奶奶还是住院了,陪床的自然是爷爷。住院前换病号服的时候护士问奶奶病了多久了?爷爷说十几年咯。小护士很诧异这十几年居然一个褥疮也没有!?看到小护士一脸的不可思议,爷爷一脸骄傲。
住院的第一天就出了小状况,爷爷睡觉鼾声极大,陪床的第一晚就被同房的病友投诉,姑姑知道以后劝他晚上就回家去睡觉,白天来陪着。可是爷爷看着病床上的奶奶,固执的摇头,坚决不肯回家去,硬生生的把褥子搬到走廊的长椅上,之后的夜晚爷爷就是在医院的过道里度过的。
疼痛渐渐严重起来,侵蚀着奶奶全部的神经,焦虑的家人去询问大夫怎么样可以减缓疼痛。大夫建议打一种封闭针,可以不痛,但是代价是寿命缩短。子女期望在老太太仅存的时间里能够活的舒服一些,身边的老爷子沉默不语。
爷爷站在病房外面透过玻璃看奶奶,奶奶正紧皱着眉头侧躺着,隔着门都能感受到她的痛苦,爷爷轻声说我舍不得。姑姑问道什么舍不得?爷爷抿着嘴唇倔强的如同一个孩子哽咽道我知道她疼我也舍不得她疼,可我更舍不得她走!
还是大夫说的对,奶奶还有意识,打不打针当然是她自己说了算。
“老太太,疼的受不了的话可以打封闭针的。”
“打针能不疼啊?”
“对啊,封闭针打上就不疼啦!”
“贵不贵啊?”
“不太贵的。”
奶奶思考了一下又说这么有效还不贵?有这好事啊?那得拿什么换啊,拿我的命换吧?
大夫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奶奶想了想笑了笑轻声说算啦,这十几年我都疼过来了,打它干嘛啊,我多活几年多陪陪老头子吧,要是我走了,他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啦。
之后我们又回了家乡,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的像个泪人儿,他在我面前是我爸,在我奶奶跟前永远都是儿子啊。奶奶把我叫到床前,疾病没有带走奶奶的容颜,仍然是白皙光洁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小舞长大啦要上大学啦,奶奶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要做大夫给奶奶治病呢。”
那个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愧疚,一句童言让老人记了十几年,而说话的我却早已忘到后脑勺,别说给奶奶治病,我连理科都没有学……
时日不多奶奶的生命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下葬的那一天爷爷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奶奶实现了她的承诺,用尽自己的生命去陪伴着,但是尽力之后这条孤独的路就要爷爷自己走下去了。
爱情有时候很奇妙,在我们的祖辈没有花前月下没有你侬我侬,有的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这样的感情有时却异常稳固,祖辈的人在用心经营着自己的感情,爱是彼此的付出与收获,经得起时间的推敲,耐的住生活的打磨。
到今年为止,我爷爷去世也已经三年,故事的当事人早已经故去,但是我仍然记得他们的点滴和我那份没有兑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