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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方知值不值

2022-02-27  本文已影响0人  花有缺

老亘的胸口自昨日起就堵上了。再有两天就要开学了,儿子小瑟的作业还有好大一缺口。最闹心的是那三篇作文,老亘司文秘多年,写个公式化的小文自是手到擒来,他三下五除二给小瑟示范了一篇,指望他能照葫芦画瓢把另两篇搞定。然而,小瑟在第一篇第一句上就遭遇天堑,各种拖拉磨蹭春去秋回,直至晚上十点就寝红线仍没有开得了头。

“你究竟是不会写还是不想写?明天晚上不要冲我们哭……爸爸是不会帮你写的……”

老亘把所有的威吓、通牒兜头泻下,换来的只是小瑟异样的一眼,然后便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沉默。老亘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一点,他几乎要上去把小瑟时不时就点开看几眼、听几耳的那只破手机夺过来,扔在地上,用铁锤砸个稀巴烂。

“来,坐到这,爸爸说一句,你写一句。”没有别的办法了,倘任由这局面发展下去,明晚面对的必然是小瑟的无能的哭泣,而站出来力挽危局的无非是自己的笔。如此背信弃誓之事一回两回也就罢了,若成为惯例,这家教也就可以自我KO了。

然而,这样大的让步,依然未能唤醒小瑟的无动于衷。他趴在床上,充耳不闻老亘的半咆哮式训导,只管沉浸在自己的童年哲学屋里,关上“窗户”,屏蔽了外界杂音。

老亘的血噌地一下涌上了两太阳,血管有清晰可感的跳动。

“吃千层饼还是家常饼?”亘妻一面在厨房操弄面团、烹制油酥,一面问。

老亘忿而不答。火上眉毛的时候,还顾得什么此饼彼饼的。对老婆的育娃方式,老亘积怨已久:总是把时间消耗在烘焙糕点褒调羹汤上,而且总是柔声细语地劝诱,却从不乒乒乓乓地给予实打实的压力。既然当妈的总是和风细雨,小瑟便总是悠哉悠哉。临到关口,非靠狮吼功不能振聋发聩了,才劳烦他这头公狮出场。

然而,终于还是先开了饭。按照小瑟的惯常节奏,吃过饭总是要歇息一会的,这一会的时长又每每突破计划。歇息之后,没准又要拉㞎㞎,然后擦屁股又要腻歪半天。好容易净腚出厕,又可能要求酸奶、水果。于是乎,眼瞅着时针、分针一格一格地走向不归,而小瑟的作业、老亘的心情也便随之走向万劫不复。

吃着饼,喝着汤,老亘两太阳的血跳并未平息。他意识到了过激的情绪,腾出手来在两太阳处揉按片刻。亘妻注意到了,关切道:“头疼吗?吃完了去睡一会儿。”复对小瑟说:“爸爸不舒服,咱们吃完饭赶紧写作业,不要烦爸爸。”

“不用歇,爸爸盯着你做,不会写爸爸教你。”老亘尽力温和地说。似小瑟这死皮劲儿,没有了强有力的监督,是万难推进作业的。

吃罢饭,还好,小瑟没有要求出恭,也没有要求酸奶水果之类的附加零碎。但他趴在桌前无非是换了一种状态走向深渊而已。

千辛万苦按老亘的建议开了头,这第二段便遥遥无期地搁置在那儿。

“把你做过的手工重新做一遍,做一步就写一句,这总行吧。这就是个说明文,有什么难的……”老亘嘴里说着没什么难的,但心里却知道,叙述、交待类语言,要写得通畅、达意且简炼,并非那么容易。这种基本功甚至在某些程度上可以代表作家的水平。而现在的语文老师,说起作文的套路、方法,头头是道,对如何提高叙述基本功却关注甚少。别说是他们,便是他们的老师,又有几人在基本叙述事写作方面手把手地教过他们呢?成熟的写手,是靠几万字的写作历练,逐渐掌握了基本功,谙熟了基本技巧的。而只动嘴少动笔的语文老师们,自己写一段叙述性文字也还磕磕巴巴,惨不忍睹,又如何能教会学生笔随心走,写出流畅、干净的句段呢?老亘身在市府秘书处,为写领导讲话,时常要看下面报上来的材料,每逢看到那些摞七叠八一大堆却说不清个一二三,读起来坑洼不平费嘴累舌的东西,就恨不得把那些作者连同他们的语文老师叫过来痛贬一顿:你,就是这样写作文的吗?你,就是这样教他的吗?!

因了这连带的对语文老师的愤怒,老亘的血跳增了几频。但已顾不了这么多了,眼前先要一句句教会儿子叙述。

“把一张彩纸对折,将一端向内折出三角形,再把三角形向内折,注意,折痕与三角形底边不重合,而是有一定距离,再把三角形斜边按一定角度向内折,然后把上面的折叠统统展开,在折痕上测量出新的折点,重新折……”叙着叙着,连老亘也感到了清晰表达的艰难,他只得又指导小瑟:“不必要分毫不差地描述所有的操作细节,这也不可能,我们只是作文,并不是写折纸教程,要是有谁真想学做这个纸飞机,还是要跟着视频学……”说到这,老亘忽然心念一动:这作文好似也没那么重要——如今的沟通、表达工具、渠道这么多……但文字能做的还有很多,比如表达思想。但是,有谁还在乎思想呢,人们只关心眼前的事儿,比如作业……

好容易弄完了一段,老亘松了一口气,以为有了这个模式打底儿,下一段就没那么愁人了,自己的狮吼和谆谆总算有了些价值。

世界上很多悲剧都源于高兴得太早。

小瑟的作文第三段迟迟未启动,这极大地消耗了老亘本就不多的耐性储备,他反复问小瑟为什么又停下了,是不是还是有叙述障碍。这娃不言也不语。老亘强捺下有名业火摔手而出。

红脸的退场,白脸的跟上,这是老亘家的常规战术,或许也是大多数家庭的常用套路。

亘妻又是拍又是哄的一番怀柔,终于换来了小瑟对停笔不前的吱唔解析:“我觉得爸爸出的这个题目不好——”

老亘忽地一下奔至内屋:“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开始的时候就和你商量题目,你说不知道写啥,爸爸建议你写做手工的经历,你说行。你不会写,爸爸一句一句教你。到现在,你又要推翻——”老亘没法一鼓作气酣畅淋漓地咆哮出来,他觉得有些气短,颅腔内嗡嗡作响,胸口却又堵了一团湿麻。

我可不要犯心脏病或爆血管,我要冷静,冷静,制怒,制怒……老亘出来喝了一口水。

“那你觉得爸爸出的题目不好,可以换一个题目,但是要快,就剩一天多时间了,还有3篇。你想写哪一方面的,是玩儿的,美食的,还是读书的,或者别的方面?”瑟母尽量给出一些具体的选项,循循善诱。

“不知道。”一番漫长的等待后,小瑟给出了这个漠然而简短的应答。

“那就再让爸爸给出个题吧。”瑟母叹口气说。

“不——”

老亘腾地站起来——今天便是爆血管也要破口大骂这逆子一顿。真要爆了也好,让这崽子知道他的不求上进不知紧迫不懂好歹不念父温母慈不明人生所以……会把爹妈气成什么样……

哐的一声,老亘摔在了地上。

我终于惩罚了这小崽子。灵魂出窍前,老亘最后的意识是这句话。

老亘飘在空中,似蒲公英般随风浮游。他急切地想回去看儿子,看看这娃遭此大变是否会有些长进。

他看到了一个少年,很像小瑟,个子却高出了不少。这少年神情郁郁地走在路上,背着一个篮球。老亘趁着一阵风努力地飘近(其实他根本是身不由己),看到那个球上依稀两个碳笔写的字:瑟瑟。没错,是小瑟,字是他亲笔写的。

他是要去比赛么?

老亘跟着小瑟飘进了球馆,那里面一派生龙活虎之象,队友们都已在热身,而小瑟却神情落寞地坐在一隅,静静地看着场上。

“瑟子,快去搬水。”教练冲小瑟大声嚷了一句。小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去墙根处提了一桶矿泉水,到场边,装在饮水机上。

小瑟是饮水机球员,不是这样的……老亘大叫起来,但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任何声音。他只是个浮魂。

小瑟小时候是一个极有篮球天赋的孩子,老亘早早便把他送进了专修班,还常把NBA比赛的视频片断下载了给他看,让他学习一些球星的基本技巧。

比赛开始了,小瑟的队伍得分后卫太差了,不是传球被断,就是疯狂地打铁。让小瑟上,他准行。但教练听不到老亘的建议。那个家伙扫视了一圈替补席,根本没看饮水机旁的小瑟。这个二货。老亘啐道。

比赛结束了,小瑟队惨败。教练气鼓鼓地召集队员训话。小瑟清理完饮水机,把各处散落的球收进网中。最后一颗球,他在手里抛转了两下,然后用一个克莱式的标准投姿投了出去,刷,空心入网。漂亮,这是我的风格。老亘叫好。

“瑟子,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快他妈过来听。”教练远远地高声叫骂。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二货,狗屁不懂。老亘恨不得捡起球砸这个可恶的家伙。

球馆外,队员们的爸爸妈妈们都在迎接自己的儿子,无论是赢球的还是输球的。只有小瑟一人背着那颗旧篮球,踽踽走在球馆后的胡同里,走向地铁站。他妈妈呢?

一阵风吹来,老亘飘向另一个方向。等等,别……他无力改变风神的主意。

那之后,老亘总是盼着风吹向那个球馆。但那风却总是不如他愿,有时就快飘到球馆了,就突地旋向空中,不知去往哪里。

老亘能看到的花红绿柳金碧琳琅远比过去多得多,但他却没有什么兴趣。倒是有一些秘密,让他偶尔提振一下:两个男队员叫了两名女啦啦队员去开房,四人开一间;校长秘书偷偷给裁判转账,球队赢了,合影时校长拼命往局长身边挤;那个软蛋得分后卫的爹给教练送礼,那教练屁颠屁颠的……

老亘终于又看到了小瑟,他脸上有了些光亮,哼着一支小曲。一个秀气挺拔的姑娘从他身后追上来,送给他一只小熊玩具。

嘿,姑娘,小瑟最喜欢的是羊驼,你怎么不问问我,下次送羊驼。

小琵却很喜欢这只熊,他把它拿在鼻子底下闻了好久。

不好,有两个高大的男生从黑暗里闪出来,截住了小瑟。

“今天你很风光啊,千年的饮水机球员也上场了。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其中一个家伙推了小瑟一把,小瑟一个趔趄。

别碰我儿子。老亘大叫。然而,一阵风把他吹向上空。下来,我要下来,快让我下来,求你了风神。

还好,老亘重落至原来的高度。下面只有小瑟了,他正从上艰难地爬起来,吃力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小熊,又一瘸一拐地走向墙根,捡回那个旧篮球,仔细拍拍上面的土,搂在肋下,“瑟瑟”两个字似被重新涂过,笔画清晰了许多。老亘的目光转到小瑟脸上,见他一只眼睛肿了,嘴角处有血迹。

王八蛋,王八蛋,我饶不了你们!!!老亘的喊声直冲云霄,但只有云听得见。他只是个浮魂。

那以后有很长时间,老亘再未被风吹到那个球馆,也没有在那附近见过小瑟。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五年,八年……

老亘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好像能飘到外天的外天。

不要让我消失,让我再见见小瑟,见见小瑟妈。

这天,他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小伙儿走进一家日杂店,他买了一把剔骨刀。这小伙儿有点像小瑟。趁着一阵风,老亘贴近了这个小伙的后颈,看到三颗排成浅弧的痣。没错,是小瑟。小时候,老亘常常用两块镜子配合,让小瑟看这三颗痣,告诉他这叫“三连星”,围棋中很有力量的一种定式。

他要干什么?老亘觉得突然能摆脱风的束缚,跟着小瑟回到一栋破败的楼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迎着小瑟过来,死死拽住小瑟的手。老亘飘到那老妪面前,呀,是老婆。她满脸皱纹,手上青筋暴出,瘦得脱了形。她的眼眶旁乌青一片,一边嘴角明显肿了。

“妈,你别拦着我,我今天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孩子,不要干傻事,他只是喝醉了,他毕竟养过你……”

“他什么时候醒过,我们挨了他多少打,我再也不能忍了,我不能让他再动你一指头……”

谁?!谁打了我老婆、孩子,谁——?我要杀了你。

老亘热血上涌,但那丝毫不能改变他的轻缈。

楼上一扇窗户开了,一个醉鬼在叫嚣:“兔崽子,你还敢回来,老子一脚踹死你……”

小瑟挣脱了妈妈,抽出剔骨刀向楼上跑去。

“别动我儿子……小瑟,别犯傻,让爸爸来,让爸爸来——”

“爸爸,爸爸……”老亘睁开眼睛。小瑟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老婆抹了一下眼睛。

“我是做了个长梦吗?”老亘眼珠转了一轮,觉得是病房。

“是的,爸爸,你刚才在梦里叫得很大声。”小瑟努力笑了下说。

“别怕,爸爸在。”老亘吃力地伸出手,摸到了儿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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