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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城市

2015-09-12  本文已影响1460人  菜園子

当我们开始回忆时,我们就老了。

我小时候并无对城市的概念。出生是在一个距离县城偏僻遥远的水泥厂,童年是在一个只有破房漏瓦青山稻田的农村,小学以前最常做的事情是跟着奶奶去田里在田埂上用小石头搭房子,还动不动就掉进老宅前一条充斥着烂泥的阴沟里,有时候被表哥带着去放牛,骑在牛背上在山脚田间游荡玩耍。天天在公鸡的打鸣声中醒来,在黄狗的吠叫声中睡去,所担心的,不过是屋后的枣树什么时候才结果子,小溪里筑的泥坝是不是已经塌了,其他的事情,哪里有空去理睬。

略大一些以后,从大人们的嘴里听说了一个叫做“街”的地方。“去下街喽”,“去街上玩”,大人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就像赵本山在《男妇女主任》里向旁人宣告“我去乡上开会”一般,脸上带着骄傲和自豪,仿佛这“街”是一个十分神圣的所在,去一趟,是一件十分值得夸耀的事情。

后来才知道,这所谓的“街”,指的是我们的县治的所在地——冰溪镇。

以如今的眼光看来,从我的老家到县城其实不算太远,开车也就是四十分钟的时间,然而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道路颠簸难行,也没有开通公交车,要去县城,骑自行车已属“高大上”,大多数时候要靠步行,确实很不容易。所以,物以稀为贵,农村的人们进一趟城,也确有值得夸耀之处。

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进的城,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在童年的记忆里,进城的感觉依然美好而新奇。城里有照相馆,有百货商店,有书店,武安山上高高地耸立着尖尖的电视塔,这些都是乡下没有的,在我母亲的描述中,我曾经有一次赖在乐器商店里怎么都不肯走,非要买柜台里摆着的一只唢呐,我小姑姑说等回家挖到“窖”再来买吧,于是我就不停地盯着姑姑问什么时候回家挖,也许那藏着金银财宝的“窖”就在老宅后头的地下埋着呢。

大概我小时候的确有一些音乐天赋的,可惜被大人们无情地“碾压”了。

姐姐们在水泥厂的子弟学校读到初中毕业,相继考入了县城一中,从此过上了寄宿的生活。每到周六下午,我和妹妹在放学后总是准时来到厂区电影院后,等待着从县城开回来的班车。等待的时间无聊而漫长,但却充满了希望,因为这班车是从“街上”开回来的,“街上”的学校里有我们亲爱的姐姐,班车上带着县城的印记,带着姐姐,我们期待着姐姐的归来,也期待着遥远而美丽的城市。

我初二时,全家随着母亲工作的调动搬进了县城。直到高中毕业前,我都在这座宁静的小城里学习和生活,也有时间在其中漫步徜徉。这座城,就是我当时的整个世界,它筑造了我的根基和血脉,也造就了我一辈子的精神和气质。

冰溪镇,城如其名,有一条清澈的冰溪河贯穿期间。冰溪河从怀玉山脉中流出,汇入信江,它涌出山岭,流过田野,穿过县城,河水舒缓流畅,其色如碧,既是玉山县的母亲河,也是所有玉山人的母亲河。在外漂泊的玉山游子,无论走得多远,记忆中总有一条冰溪河在缓缓流淌。唐时诗人戴叔伦形容玉山县有“冰为溪水玉为山”的句子,冰溪河清凉沁人,确如诗句中所写。记得读初中、高中的时候曾经住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经常周末时去河边洗衣服,赤脚踩在河水里,说不出的爽快惬意。河中有长长的、墨绿色的水草随着水波自在飘动,宛如游鱼。周围人声杳杳,只有河水流过的“哗哗"声,水面上的风吹拂过脸庞,轻柔得像是少女的指尖。

宋代词人王观有一首《卜算子》词,起首两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把水比作人的眼眸,山比作人的眉毛,细细品味,确实有相通之处。一座城市若是有水,明眸善睐,眼波流转,那就有了灵气,如果再有山,剑眉星目,英姿飒爽,那就有了骨气。一个既有灵气又有骨气的城市,该是多么幸运。

而这两样,恰恰都被冰溪镇占全了。

山叫武安山,又称为塔山,在冰溪镇南侧,紧邻着冰溪河和浙赣铁路线。山不高,然而林木繁茂,春、夏天的时候,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都是满眼的绿色,秋冬季节,树叶由绿转黄,渐而纷纷凋零。由于父亲在县火车站工作,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就住在火车站上父亲单位的家属房,距离武安山脚下大约也就是几百米的路程,从家门口走到马路边上,摆脱了楼房的阻挡,就可以把整座山尽收于眼底了。

山既然不高,去往山顶的路也不难走,石阶穿过树丛,缓缓向上延伸。一个人的时候,山里非常安静,除了偶尔的鸟鸣和火车开过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了。就这样爬到山顶的小亭子,可以在里面坐着休息。亭子里可以俯瞰整个县城,可以看到冰溪河绕过县城,伴着浙赣铁路线一起奔向远方,可以看到玉虹桥上往来的行人,可以看到河中央那块叫做万柳洲的小小沙洲。我那时脑子里会胡思乱想,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登上火车去向一个比玉山更大更繁华的城市,可是当我现在在南京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想念我亲爱的小城了。

据说唐朝大画家阎立本(《步辇图》的作者,曾经担任过中书令)在武则天当政后被贬来到玉山,就住在武安山下。现在山脚的普宁寺,就是他当年结庐隐居的地方,寺后有阎立本墓,墓前有乾隆年间立的墓碑一块,上面刻着“大唐相国本寺檀越立本阎公之墓”几个字。阎立本是陕西人,他为什么来到玉山,又是怎样来到玉山的,都已经隐藏在历史迷雾中不可探索考证,我更愿意相信是冰溪的灵气和武安山的骨气吸引了他,接纳了他。当我站在普宁寺大殿前眺望着冰溪河两岸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到千年前画家也在这里用他那悠远的目光眺望过。史书上记载,他“唯善于图画,非宰辅之器”,一个醉心于艺术、不擅长政治的人,本来就不该属于官场,远离尔虞我诈和相互倾轧的政治中心,归宿于山清水秀的小城,也许正是他的希望吧。

玉山县城里的人在大年初一有登高的习俗,早上起床开门放鞭炮吃饺子,一家人男女老少成群结队就往武安山去了。这样的活动我只参加过一次,还是被邻居家撺掇着去的,其一是因为我家本是“移民”,没有这个习惯,其二是因为我向来喜静不喜动,尤其不喜欢凑热闹。唯一参加的那一次,亲眼见了黑压压的人流沿着狭窄的登山台阶往山上涌,有些促狭的青年还随身带着钻天猴点着了以后往人群里放,以此取乐,于是下了决心下次再也不去了。回到家里看县电视台的《绝代双骄》连播,那种快乐真比爬山不知道多了多少倍。

我相信,生活在冰溪镇,拥有了冰溪河和武安山的玉山人是幸运和幸福的,有山水相伴,有平静安逸的生活,还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

(五)

郁达夫先生1933年曾经到过冰溪镇,他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小短文叫做《冰川纪秀》,收入他的散文集《浙东景物纪略》中。文里有一句话专说县城里的民居:“玉山城里的人家,实在整洁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几净,倒影溪中,远看好像是威尼斯市里的通衢。”

江南人家,本来就有临水而居的习惯,我去过的几座江南古镇,像乌镇、西塘,莫不如此。有的人家,还在家门口搭了通向水中的埠头,洗衣淘米,乘舟往来,十分顺畅方便。站在玉虹桥上向东望去,冰溪河的左岸是高低错落的住宅,右岸是形如覆斗的武安山,它们连同冰溪河一起,共同构成了县城最美丽的天际线。

玉山地处赣、浙、皖三省交界处,民居也带有非常显著的徽派建筑特点。曲曲折折的幽巷,地面铺着光滑整洁的青石板,两侧的高墙是用青砖砌成,砖间以白色的石灰勾缝,年代久了,砖面就斑斑驳驳的,部分青砖颜色变深,成了黑色,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雅致。高墙里的宅子,是三面围成的窄窄的四合院,中间敞着阔亮的天井,翘角的屋檐围着它,把天空分割成优美的几何图案。堂屋里摆着案几、八仙桌和各式家什,门上、窗上、柱子上,有褪去颜色的古老的木雕。

我最爱下雨的时候从巷子里走过,雨水从滴檐上滴落,如一串串光洁温婉的珍珠,落到地上,把青石板冲得发亮。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可惜的是,少了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

县城里的这一片旧民居,面积相当可观,大约占了有半座县城之大。说不清楚这些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了,记得有一次到同学家玩,看见他门口一块用来洗衣服的青石板,上面刻着镂空的楷体字,赫然是一块康熙年间的墓碑。这里街巷的名字,也透出一种古意来,三里街,七里街,社稷坛,或许每个名字的背后都有一段悠长的故事吧。

玉山民居代表之作,当属“旌德会馆”,据考证,它是安徽旌德县旅居玉山的布商所建,以前曾经做过县博物馆,展品不多,印象深刻的是一只铜洗,洗中置以清水,手掌在铜洗双耳上摩擦,清水会震荡起菱形的波纹,水面受激,跃出无数极细小的水珠,翻腾奔涌,令人啧啧称奇。

然而,这片古民居,今天已经荡然无存了。

沿河的民居被拆掉,改成了称为“沿河路”的大马路,其他的民居被拆掉,代之以钢筋混凝土的楼房,旌德会馆的所在,被改建成了一条所谓的商业步行街,于是,再也看不见郁达夫笔下“威尼斯市里的通衢”,冰溪河纵然清澈依旧,却再也倒映不出那曾经的青砖黛瓦马头墙了。

这是我深以为恨之处。玉山人,亲自拆除了玉山的记忆,那些我们本该引以为豪的老街老宅,终于在废墟之上渐行渐远,只给后人们留下一个哀伤的背影。

听说在万柳洲公园里已经斥巨资建起了仿古的码头、村落、戏台,甚至还复建了旌德会馆。

可我,终究是不太愿意去看那些假古董的。

(六)

这是我记忆中的冰溪镇。18岁那年起,离开了家乡外出求学,工作,回乡的日子既少,对故乡的印象也渐渐的有些淡了。

成年以后,我去过很多其他的城市。

长沙,我上过四年大学的地方。

上海,也许是去得最频繁的城市。

厦门,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了很多个美好的夏天。

南京,工作以后的定居之地,我现在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或许以后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我曾在福鼎的桐江溪边散步,也在连云港的海滩上看过潮起潮落;路过草原里的锡林郭勒,也爬过高原上的若尔盖;独自一人在重庆的解放碑看美女,也和同事们一起在凤凰的酒吧里喝酒;逛过阳朔的西街,也走过成都的宽窄巷子。天水,宿州,安吉,耒阳,青岛,开封,延安,宜昌,韩城,丽江……这些或大或小的城市,都曾经容纳过我一段短暂的人生旅途,记录着我曾经在这里驻足过,徜徉过,徘徊过,流连过,漫步过。在我的生命里,它们被时间穿成珠链,闪烁着淡淡的、温润的光芒,仿佛夜空中的满天繁星。

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也深深地怀念我在那些城市里留下的脚印了。

人们创造了城市。不同的地理环境,历史,人文,使得每一个城市都散发出有别于其他城市的独特的风采。

城市也护荫着人们。城市把血脉烙印在人们的心底,使每一个离家的游子都纠缠着浓浓的乡愁。

最终,我们都会回到起点,在走过很多路以后,在看过很多风景以后,在经历过很多事情以后,在认识过很多人以后。我们的心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市,这座上帝之城被时间打磨,历久弥新。

旌德会馆 民国时期的河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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