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耀红《天地有节》选读二
三、惊蛰
冬天安静的时光终于被一场乍暖还寒的春雨濡湿。这时候,庭柳渐渐泛青,斜风细雨中听得见草木汁液的怦然心动,春天的脚步,从响彻于风中到掬起于水上,最后颤动在枝头。
天空开始了沉思。它始终记得,大地之下还是一个沉睡的世界,它属于百虫。
终于,天空像神话里的盘古,凭借它蕴积了一个冬天的力量,以闪电驱散沉默,以雷音震荡山川,令一声尖利的啸叫穿过地层。这一声惊天的霹雳,就是惊蛰。
《月令72候集解》:“二月节……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暖风是春天的手,惊蛰则是春天的声音。天地正位,日将月就,风雷相搏。雷,乃生命之能。
当惊蛰的雷声响起,你会豁然敞亮:原来没有哪一个季节,只有一副面孔。春天有细雨润花的阴柔,亦有云天炸裂的阳刚;有俯首低眉的切切呢喃,亦有金刚怒目的石破天惊。
惊蛰,响彻在梦与醒的边界。大地是百虫的温床,亦是人类的供养。它睡在沉默里,醒在时间中。
惊破百虫之梦的,是春天;叫醒人类之梦的,是黎明。然而,人类有自己的精神,会站在文明的角度,去重新定义梦与醒。人类的梦想,岂止像百虫一样穿越寒冬,它足以穿越生死,穿越千百年历史烟云。
历史可能沉睡,时代必然苏醒。唯其如此,我们才敬仰那些思想的“惊蛰”,那叫醒过一个时代的“惊蛰”。
惊蛰是一个春天的号令,又何尝不是千年春秋的号令?耕亦读,读亦耕。在千年农耕文明里,写字谓之笔耕,砚台谓之砚田。对我们而言,耕耘是最美的生命姿势,也是最大的生存哲学。有耕耘,大地就是文章,生命就有光亮。
惊蛰之美,有声之雄浑,亦有色之娇艳,音之婉转。“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此为古人所描述的惊蛰三候。
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桃花盛开的春天。那不只是不完整,简直就是失去了春之魂。
中国古人的爱情代言,其实不是玫瑰,而是桃花。桃花的美,契合了妙龄女子不期而遇的浪漫与热烈,又呼应着心事隐秘的羞涩与缤纷。以桃花的气质与禀赋,实在没有理由不代言人间的缘分与爱情。
桃花开过,是杏花。杏花春雨里,黄鹂开始歌唱。那歌声,没有杜鹃的哀怨,只有花间的清新。与惊蛰的雷音不一样,黄鹂是春天的歌者,一个作词作曲演唱的全能歌者。
鹰化为鸠,为惊蛰的第三候,此时正是蔷薇花开的时候。鸠者,布谷鸟也。相对于黄鹂鸣叫,布谷声里多了一份催春的节奏。
当“布谷——布谷——”的声音在云天外响起,我们的心里是否也洇开一片烟雨水乡?所有春天的祝福,是不是也一颗一颗落入了软软的春之土壤?
春雷惊破百虫,看忙碌人间的梦与醒。四、春分
《月令72候集解》:“春分,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90日之半,故谓之分。” 《春秋繁露》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然而春分之“分”,从来就不在那些具体而微的人事风景上,它属于超然形外的生命大时空。
太阳周而复始地行走在自己的空间和轨道,他的神意里只有众生。生命的秩序就在日将月就中形成。黑与白,昼与夜,阴与阳,此消彼长,相克相生。阴至极,而阳生;阳至极,则阴生。
阴阳,恍如奔流不息的血脉,悄然勾勒出一副无形的“太极”。天地间,充盈沛然之气。风云相搏,山水相依,众生相爱。
每年公历3月20日前后,太阳就出现在这个位置,不急不慢,不悲不喜,仿佛一场千古约定。
时空,是生命的确证。与宇宙“大空间”相应的,却是历史“大时间”。在“大时间”流动中,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历史的更替,文明的盛衰。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按南怀瑾先生的解释,春秋不冷不热,天地均和,意味着我们在重现历史时不偏激,秉持一种“持平之论”。
春分之日,且以“持平之论”为立场,一起来回望东西方文明演进的轨迹吧。你发现,每一个当下都是时间的分野。背后,是历史的波诡云谲;前方,是未来的风雨迷蒙。
14世纪,成为东西方文明的一个分水岭。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坐失文明再造的历史机遇。元明清三代,政治上专制,经济上统制,社会上管制,闭关自守300年,俨然成了自外于全球的一个“小宇宙”。他们对于欧洲工业革命、电气时代所带来的科技变革与社会进步,置若罔闻。自此以后的200多年时间,西方文明却一直在彰显其强劲的生命活力。
当宇宙大空间与历史大时间交汇成你的视野,你会不会看见另一种高远而深刻的“分分合合”呢?我们终归回到大地,回到每一个“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小时空。
春分到,桃红李白的时间都开在风里,天地间弥漫起酥软与芬芳。那微醺,亦如情欲蠢蠢。万物皆怀春,人类岂能自禁?
“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春分“三候”如此简朴而古老。
玄鸟,即燕子。其身黑白,如阴阳;其声柔美,如呢喃;其踪有信,如神迹。春风归,秋分去,燕子是时间的信物。此鸟筑巢堂前,与人类相亲相爱,如一串飘扬的音符,牵动着家园和远方;又像一把玄妙的剪,沿无形的中轴轻轻剪开春秋。
燕子,岂止于低低飞过的诗意?它是神圣而至尊的生命来处。然而,燕子的庄严与神性,终究淹没在诗性里。自《诗经》起,它始终背负着一个古国的春天。
燕子飞过的天空,偶尔有深灰浅灰的雨云,在山前山后暗暗涌动。雨下了,不再在花叶间沙沙细语,它敲响亮地敲响黑色的瓦楞,敲响暮鼓与晨钟,并伴随电闪和雷鸣。
在混沌初开的岁月里,一道闪电就是一道生命的惊恐。人类的高贵与理性,就在于惶恐之后的探寻。
东汉王充率先将雷电从神坛拉下,认定它是自然现象。至于雷电之形成,古人将之归于哲学。崇尚实证的西方人不同,他们以探究为驱动,以知性为理路,一步步打开了“闪电”之门。至18世纪,美国的富兰克林将风筝放至雷电交加的雨云之下,通过实验,将雷电描述为正负电荷。他是人类第一位正确阐述了“电”之性质的科学家。
自然的天启与神示,终将落脚为人类的发现与创造。电的发现,开启了一个文明的时代。电气成为继石器、青铜、铁器之后的时代表征,正如“移动互联网”之于当下,“智能机器人”之于未来。
春分涵蕴着哲学的和谐与从容,何尝又不是一种科学昭示?好奇、玄思与实证,都将推进人类春天的进程。
东西文明分流交会,唯世间法度不偏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