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4丨一幅古人雪夜叩柴扉的样子
唐诗人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的诗里没有写叩门,但叩门声却可以从诗里传出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想那叩门声一定会有些急切,从风雪中回来的人是不会计较贫屋的,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落脚处,在寒夜里比什么都强。刘长卿的这首诗是从屋内人的角度来写的,柴门之外夜归人的脚步声是与犬吠声先后传来。至于有没有叩门,还是直入进来,全在诗外的想象。一首佳作,一篇好文,一部好书,就是给想象力预留了登堂入室的路径,需要人读的时候摸索着挪步。
阿城的文字,挺考验读者的深浅。他的文字透着“有趣“,正是这种四处横生的趣味,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傻笑。或许有可能是阿城期待读者的反应就包括了这种伴随着阅读的傻笑。这种体验像极了爱情中的痴男怨女的样子----
情不知所起
一往情深,若知情因何而起,
又岂能一往情深不知情之所起
是魂之已出矣
有情人依偎在一起,说说笑笑,痴痴念念,一时无话寂然间,四目相对,波光流转,只会痴痴看。阅读与谈恋爱的两厢情愿不一样,只是不知在当下,谈恋爱和阅读都能入“痴”的故事还会在几多人身上发生,“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豁达更是少见。我们现在理解这些,多半要凭借想象力才能接近一二。
我在《就像玻璃遮不住玫瑰或百合》一文中引用过阿城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现在被收录在《阿城文集》之六《文化不是味精》中,之所以称之为“段”,是因为篇幅不大,是阿城写自己的小传。
“我叫阿城,姓钟。今年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文学》等刊物发了几篇中短篇小说,署名就是阿城。
为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之后,是小学、中学。中学未完,文化“革命”了。
于是去山西、内蒙插队。后来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1979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与被人的孩子一样可爱。这样的经历不超过任何中国人的想象力。
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
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补贴家用。但这与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
因此,我与大家一样,没有人不同。”
大家都说阿城的文章好,如何好,怎样好!跟风别人总不是自己的。我读了一些阿城的书,只是感觉阿城在文章里把“我”字去掉了许多,尽管阿城在文章里也说了不少“我”字,但我觉得阿城的文章里没有“我执”。这一点浅见,算是我的读后感。
阿城的作品我无力评论,看到一篇名为《听敌台》的文章,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一个下午就在这篇文章中漫无边际地游荡,似丢了魂一样。更准确的说法是,魂被勾了去。
阿城在《听敌台》一文的开篇写道:
一九八九年,结束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早结束了一年。
一九七六年结束了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提早结束了四年,
不过,算上一九七六年后的四年,八十年代有十三年。
这篇文章原刊于《七十年代》一书,有了这条出处注释,这篇文章的起头也就合理了。就着这段话,我想起了另外一个读过的故事,在那个人生故事中可以为“提早结束了四年”这句话做一个注解,那故事发生在褚时健身上,他在回顾往事时对人提及:
那是1976年9月,他在江边钓鱼,忽然接到紧急通知,到坝子上参加毛主席追悼会。这是一场举国同哀、全民参与的追悼会。
哀乐声中,周边的人都在饮泣,耳边尽是发自内心的悲戚和哭声。褚时健说,忽然他想笑,渴望笑出声的欲望极为强烈,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一旁的妻子马静芬见状,急忙用手掐住褚时健的胳膊,用眼神恳求他,好不容易他才打消了笑出声的念头。事后发现,他的胳膊竟被掐出血来。
我问:为什么当时想笑出来?
褚时健凝望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树木,有好一阵子不说话,之后,冲我一笑,说:我当时想,他妈的,一切该结束了!
褚时健笑了,笑得灿烂,笑得舒心。
这一路上,就听他骂了这一句粗话。
阿城在这篇《听敌台》的文章中也提到了1976年9月的这一天,在那一天声势浩大的活动上,阿城选择了让自己晕过去,当然,绝不是昏死过去!
《听敌台》与生活经历相关,山高水远的穷乡僻壤,是皇帝也管不到的地方。不过也借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知道,邓丽君的歌早在七十年代就已经种在年轻人的耳根子里了。八十年代的流行普及不过是迟来的“饥饿营销”而已。尽管听收音机在当时仍属于偷偷摸摸的事情,但听与不听收音机,过的日子截然不同。
“听敌台,思维材料就多了,思维材料多了,对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对世界的看法不一样了,就更觉得度日如年了”
不听收音机,也应该是可以把日子过的。听了,日子则更难过一些,但尽管如此,不听收音机就没法过日子。想象一下,在一个只能玩泥巴的日子里,听到BBC广播传送的音乐实况转播,除了打动人心的音乐之外,还包括现场观众发出的噪音,咳嗽声,鼓掌声。大概在收听这些电台节目时,一定会让一个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在收音机声音里的那些人是如何生活的呢?那些人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万恶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音乐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在收音机声音里的那些人能想象到得在万里之遥的一个山旮旯里,一个年轻人是如何度日的吗?
“遇到拉肚子的时候,索性脱掉裤子,随时排泄。看看差不多可以收工了,就撕掉腿后已风干了的排泄物,让它们成为蝼蚁的可疑食品。在溪流里洗净全身和农具,下山去。”
现在“饥饿”和“匮乏”这两个字都不常出现了。人在容易吃饱的时代记性会变得不好。手纸都曾匮乏的年月,在现在都是不能容易理解的,说多了还遭人恨。阿城在《听敌台》一文提及的云南生活点滴,让我回忆起早些年看过的一本有关知青的书,书名记得不太确切了,但记得作者是邓贤。在那本书里,愤和恨遍地。阿城对于这一段岁月的记述有着独到的处理手法。
重新审视《听敌台》这个名字,琢磨一下,似乎也有趣。或许那时周遭真的是强敌环伺,或许是目之所及都不是自己人。有些敌人是真实的,而有些,是用来自己吓自己的。这些牵强附会的想象力超越了《听敌台》一文内容。
想象力的不着边际是阅读的大敌,就好像有人说------“阅读,是一种饮食行为,本来以为,端出来的这份排骨汤,会征服我,哪知,我偏好的却是排骨汤里的一块山药。”(选自《阅后即焚》)
阿城的书不好读啊!容易让人瞎想翩翩!
=====================================================
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