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某些碎片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那是2015年的秋日傍晚，我跟她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红旗中路的地上铺满橙黄色的落叶，街巷上人声鼎沸，一派热腾腾的模样，人声中夹杂着风声，所以我听不太清她说什么。

——我说，我实在不想往前走了。

这下我听清了，随手掂了掂她背着的双肩包。什么啊，明明不重啊。

——不是因为这个，这个包是空的，不是因为它的重量，是因为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指的是从时间的维度上来说，走到这里我已经够筋疲力竭的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你需要来一份烤冷面吗？

——不太饿，我只是很累，跟你说你好像也不明白，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但确确实实是这样，我想停在这里，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可是人生总是要继续前进的，书上不都这么说吗，遇到的挫折都是暂时的，总会过得去的，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面临着什么，但我希望这些话能起到点儿作用。

——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一张照片，是90年代初的街头，我看到彼时人们的笑脸，觉得没什么比那个更有精气神的了，我很喜欢那个时代啊，真的很喜欢。

这时旁边一个人塞给我一张传单，我看了一眼。

——诶？石锅拌饭啊，新开的，要去尝尝吗？也许吃点东西你就会好起来。

——我是认真的，我讨厌现在全社会一股没有精气神的样子，与其继续这样下去，不如留在自己最喜欢的年代里，人们都说艺术家有殉道这种说法，为了情怀而死，也是浪漫到恐怖的一件事吧。

——可是书上说人总要往前看的。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往前走的，我也可以选择停在这里，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不必前进和努力，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等你们回忆起我的时候会说，啊，那个只活了22岁的小姑娘啊，真是可惜啊那么年轻就……但从我的角度来说一点也不可惜，我永远年轻美丽，是我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是我抛弃了这里，而不是这里抛弃了我。

——就没有什么值得你往前走吗？你没有喜欢的明星吗？

——在这种选择之下，那些东西都无足轻重了。

风将一片落叶吹到她头发上，随后几屡碎发盖几上去，看起来仿佛是嵌上了某种装饰品。我走过去随手帮她拿了下来，然后将叶子装入口袋里。

——谢谢，这也是无关紧要的。

——我只是觉得，如果再也见不到你，起码看到这片叶子也能想起你，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极具才华的女孩，但就是这种气质吧，总让我觉得你看什么都很沮丧，书读的太多容易想太多吧，如果这种特质让你不开心了，我宁愿希望你是一个毫无思想的社会乱源。

——噗哈哈，什么社会乱源，我听得出来，你是希望我能做一个头脑简单的普通人，哪怕叛逆一点也好，对吧？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选择留在过去，但从今天起的每刻，我都会在放学后找你，如果哪天找不到你了，我就搭35路车到海水浴场，然后花10块钱做电梯到灯塔顶端后跳下去。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很疼的。

临近学校的路上人越来越多，周遭的小贩摆起了桌子，风吹的地面上推积起来的垃圾袋转着圈儿飘，但空气中除了海的潮湿味道之外闻不到饭菜的香味。

——今晚有“寨主”的课，要去蹭吗？

——是前些日子讲过《红楼梦》的年轻学者吗？

——不年轻了，据说他都四十多了呢，真看不出来吧？

——那确实，今晚他上什么课？

——今晚他讲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

——也是死在山海关的海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睑轻微向上抬了抬。

——那你要不要去听？其实这节课我前几天在别的系听过。

——那你还去听？

——因为“寨主”老师课上说，年轻人无论怎样都不要去自杀，这世上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可悲的事了。

她若有所思站了一会儿，随后说，是在105教室吧？我点点头，她说那一起去吧。

——眼下还早，我们去吃石锅拌饭吧。

她最后这么说道。

2023年，因工作需要，我一个人在外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这是之前从未想过要来的地方，突然明白人生有很多身不由己，被时代裹挟前进的时候，会有种自己果然不是自己主人的感觉。已经很久联系不到她的我，在今年偶然得到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但转念想想，是否解脱才是真能令她身心愉悦的事情呢，就像她说的，尽管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很遗憾，只有她偷偷在暗处偷笑，明明一点也不遗憾啊，我甚至能听到她这么说。

偶尔回忆过去的时候，会回到校园时代每个能看到她的下午，所以印象中她总是橙黄色的，唯一的一次不同，是她某个冬天的半夜突然想去看海，于是我们搭上十点的末班车去海边，只记得海面特别特别黑，海浪声非常大，我有点害怕，所以站的有些远，她并不如此，反而让海水濡湿鞋袜，我感觉到她很悲伤，但就在这么悲伤的时刻，她都不愿吸烟。

现在的她不用随着时代前进了，留在了自己最喜欢的时刻，就像书上说的那样，我们都去老去，只有她永远年轻。

那片树叶我夹在《百年孤独》的随意一页中，过年时回家不经意找到的，树叶已经彻底脱水干瘪了，成了一张类似于纸质的标本，夹的一页中，是马尔克斯当年用尽全力写出来的一句话。

——马孔多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