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片段3

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瘦得她儿子可以一把将她抱起来，红色背心外面穿着一件深棕色薄线衣。瘦瘦的脸上像是被吸干了水分的纸巾，干瘪得满是皱纹。两只瘦瘦的腿穿着一条纯棉的松紧带的裤子，脚上没有穿袜子。

房间里的暖气很好，她穿得不多，手摸上去还是很热乎。两只眼睛有点混浊。一只能睁开另一只有点睁不开，似乎被眼角的吃麻糊粘住了似的。她那已经不那么稠密的头发黑白夹杂着。

她曾经是一个能干的妈妈，带大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现在，她渐渐老去，成为一个粘着儿子的妈妈，儿子不厌其烦地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听她诉说着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过去，她嘴角流着口水，吃东西时总把把食物粘在嘴边，把粉丝叫成面条，指着腊肠说“我要吃那个红色的东西。”

她是如此依赖着这个大儿子，就像是一个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儿孤独无依，她忘掉了很多事情，只有一个名字还倔强地留在脑海里。她只记得这个名字——小刚，知道叫到这个名字就会得到温暖与安慰。

小刚会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她嘴角的饭粒擦干净，有时也会厌烦，但还是过后会说：“你能不能不这么磨缠人。”接着会抓着她的手给她讲故事，直到两人都昏沉睡去。

众人在吃饭，她吃饱了要去睡觉，儿子便把她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到了沙发上。

当她躺在沙发上时，感觉到周围的人在说话却没有人陪在她身旁时，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大声喊：“过来，过来！”

她喊得急了，儿子便走到她身边坐下来，“你睡觉吧。”

“把牙膏拿起来了么？”老太太神秘地问她，眼神里透着一丝紧张。

“装起来了，牙膏牙刷都装起来了，放心吧。”尽管儿子不知道那牙膏在哪里，只管答应就是了。

“爸爸，这个东西不是我弄的，是那个小孩弄的。”

众人一边碰着杯一边在偷着乐。儿子无奈地不置可否，他总不能答应吧。

“大夫，你看我这次来医院是什么病？”

“你没病，就是缺乏休息。”大儿子躺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用手握着母亲的手说：“好好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他说着闭上眼睛。

老人还在那里看着儿子说：“你说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出去，我到底是什么病？你告诉我，你跟我说句实话，大夫。”

那位“大夫”喝了三杯酒，斜倚在软软的沙发靠背上，此时已经眼皮合在一起，大大的窗户透进来的立春以后的阳光照在他那皱皱巴巴的纯棉横格睡衣上，露出一角肚皮，很快他就打起了呼噜。老太太听不见“大夫”的回答，不知道是要相信大夫要补充睡眠，还是刚才吃了太多的肉，现在那些营养在肚子里消化引起了一种困意，她也渐渐地合上了眼睛，放弃追索那答案，紧握着儿子的手也松开了。

他们两个的沙发是个转角，一个是靠着北墙，一个是靠着东墙，老太太躺在北墙的沙发上睡着了，儿子斜倚在东头的沙发上睡着了。沙发靠窗户的一旁端坐着一只棕色的卷毛小狗，它在那里慵懒地躺着，眼睛微微闭着，享受着下午的阳光。

老太太的孙子说：“看把我爸累的，给奶奶讲故事把他自己给讲睡着了。”

坐在一旁的老太太的儿媳不禁笑了，想起自己小时候给儿子讲故事。

在漆黑的房间里，她给三岁半的儿子讲睡前故事。儿子听完一个就嚷着“再讲一个”，她绞尽脑汁再讲一个，儿子还是没有睡着。她困意十足地感觉到一种力量把上下眼皮往一块粘，正要进入一个更加舒服的状态中，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妈妈，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然后一个柔软的小手把她的上下眼皮用力掰开。

她只感觉昏头胀脑，在一片混沌之中被一个小鬼带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便用力把眼睛合住，再次去往那个神往之地。眼皮再次被睁开，我强打着精神继续讲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终于那个柔软的小手放弃了努力，不说话了。她睡醒一觉，发现儿子也在旁边睡着了，便给他掖好被子，自己转过身去很快睡着了。

这就是父母与儿女的一世情缘，它的开头和结尾惊人地相似，只是双方调换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