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求
我曾经喝酒喝得凶——从二十岁开始,将近二十年。
直到现在,才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喝酒。
酒里有放肆的欢乐。
如果没有酒,我不可能露出那么多颗牙齿来笑,也不会笑得那么容易,那么大声,那么具有普遍性。
清醒的时候,我心里横亘着一条准绳,无形却严厉,关于什么能干什么不能什么能想什么不能。那绳上缀满铃铛,稍一逾矩,便警铃大作。
酒里有不管不顾的轻松。
如果没有酒,我不会暂时忘却要求与责任,从沉重的约束里飞升,也不能谈笑自若、妙语如珠。
清醒的时候,我怕当众讲话,怕走进大家已经坐好的房间,怕显得愚蠢,怕被人拒绝,怕对话中的沉默,怕引发关注也怕无人关注……每时每刻,我都在紧张、焦虑之中。
酒里有意料之外的亲密。
如果没有酒,我不会跟人勾肩搭背讲悄悄话,一见如故的比例没有那么高,更不擅长暴露脆弱。
清醒的时候,我习惯当一个照料者,一个兜底的人,用守时表示靠谱,但凡承诺,千辛万苦也要践行它。我要求自己必得当个强者,永远不哭。
我一直很感谢酒。
因为酒让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摆脱自卑,高谈阔论,相信自己确实在被人喜爱着——
瞧我多么真实、多么诚恳,瞧我喝酒爽快不藏私,瞧我,像个男人一样勇猛豪迈。
我需要酒,也许是因为酒能让我脱口而出说些话。
有那么多被克制、压抑和深深埋藏的话,说了会伤害别人,说了会让自己不体面,说了有损骄傲,说了未免暴露私心……
我挖不出一个深深深深的地洞来倾吐和盛装,只能借醉出口,说给人知,过后假装没说过。
有很多很多无法表达的情绪,被酒孵化、蒸腾,在酒中暴露——
并不是因为席间安全,而是酒精让我幻想出安全。
最严重的时候,朵朵爸爸打电话给我父母,希望借助长辈的力量解决问题。
我很生气:告状?自己搞不定就告状?真让人瞧不起。
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是没有坐下来好好讨论:我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
人是这样愚蠢而盲目的生物。
在《FRIENDS》里饰演钱德勒的马修多年来深陷酒瘾,他说自己14岁时第一次接触酒,一次喝光一瓶,之后躺在草地上,感觉“像在天堂”。
在我很不快乐又佯装快乐的日子里,酒真的曾带给我那种感受。
如果没有“当个好老师”这人生梦想撑着、揪着、死死拽着我不放,如果不是太珍惜每一个出现在我课堂上的孩子也太珍惜梦想——也许我没法最终克制自己。
和豹子爸在一起之后,他从不约束我喝酒。
夫妻二人的小酌成了日常,如果我去和朋友聚会,他不过问,更不催,只负责接送。
酒醉,他照顾;酒醒,不出一言责备。
我却渐渐渐渐喝得少了,越来越少了。
我这个叛逆了半辈子的人,面对威压和“不许”,遇强则强,偏要对着干。
过往的生活经验没有告诉我,如果没有威压,没有“不许”,该怎么办。
然后,我终于明白,没有人管我约束我的时候,我该问问自己的心:
你究竟想怎么办?
你到底想自酒中,寻求什么?
我细细辨识,发现了答案——
我想要轻松放松,想要亲密自然,想要自由表达情绪,想要相信自己好且值得,想要随时随地快活的本领,想要有时软弱而不被批评……
而后恍然:
所有这些,在不知不觉间,我已拥有了——
历经岁月中不辍的学习、察觉与自省,藉由一段全然接纳的关系,我慢慢变成了一个更为舒展的人。
无须借酒。
夫妻俩的小酌时不时有,半杯红酒,就有一个美好夜晚;狂饮至醉?没有这个欲望。
因为明早要一起去跑步的呀,跑步时有风吹,有花开叶落,有款款笑语——
人世间,清醒时已如此有趣,又何须向酒中寻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