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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妈妈是座城

2024-11-24  本文已影响0人  是白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年和妈妈呆在最久的两次,竟然都是在医院。一次是上个月,她糖尿病引起贫血并发症住院。因为要做胃肠镜,连续两天不能进食,只能喝小米粥和豆浆。她很虚弱的躺在病床上,讲了很多话,多半是关于孙子、孙女读书的事情,又讲到自己小时候,和外公从城市下乡的往事。我哄着她,慢慢睡着,躺在有着和她面色一样苍白的白布床上。

另外一次是我这个月脚骨折,做了手术的当天夜晚,怎么也睡不着。妈妈用一个轮椅推着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医院的走廊可真是长,我们走了很久,边走边说话。走廊的尽头,窗户被一阵疾风推开,一阵阵冷风灌了进来。妈妈用一张她披着的毛毯,取下,盖在我的腿上,毛毯塞得严严实实。妈妈弯下腰,半靠在轮椅旁,用双手给我按摩着那条骨折的脚的腿。

“白苏,你还记得你读初中之后,我把家里的钱都放在一个箱子里,你和你哥每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拿生活费这件事吗?”妈妈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些回忆的温柔。

我微微一怔,抬头望向母亲,缓缓应道:“当然,记得。”那些往昔的岁月,就这样被她一句话轻易勾起。

“你知道吗,这十年里,每一次你都从不多拿。”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欣慰。

是啊,从初一到大四,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没有养成乱花钱的习惯,甚至连游戏都没怎么玩过。小时候,我在北京五环边上的农村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的我,读书成绩不上不下,日子过得平凡又安稳。因为爷爷曾是地主,外公是下乡的“右派”,家庭“成分”不好,爸爸三十多岁才娶了二十多岁的妈妈,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晚婚晚育的典型了。

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当属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在梨树下歇凉,柏树油脂散发的淡淡芳香,悠悠地飘散在空气中。青色翅子的蚂蚱和螳螂,时不时落在窗台和木桌上,像是也来享受这份惬意。我静静聆听着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的声响,那声音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墙外,壁虎灵活地游走,竹子的影子在它身上晃来晃去。鸟儿已经归巢,没了声响,唯有蛙鸣格外热闹,仿佛要把整个白昼唤醒。外面的田地里,萤火虫闪烁,足够我们这些小孩子捕捉一整个夏天。

高考那年,由于户籍在外地,高二下学期我便回到爸爸的户籍所在地读书,后来又考回北京读大学。爸爸的户籍在一个很小的县城,街道拥挤得连一棵像样的树都种不下。街上大多是冒着黑烟的三轮车辆,整个县城没有一家设施完备的电影院,也没有一座三层高的图书馆。

高中校园里,没有北京学校里那一排排挺拔的香樟树,取而代之的是弯弯曲曲、略显年迈的垂柳,它们像是历经沧桑,随时都可能倒下。池塘里的水却格外清澈,长满了长腿水藻,肥美的鲫鱼在水中自在游弋,清晰可见。食堂里,土豆和海带是常见的菜品。同学们大多来自农村或者小镇,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甚少。有个同学,我甚至都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可每次看到池塘里的鲫鱼,他眼里都会闪烁出异样的光芒,那眼神里带着几分质朴的贪婪。

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嗓音甜美的女同学。她留着短发,身形偏瘦,脸型精致。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宛如百灵鸟。学校那破旧且接触不良的大广播里,传出她甜美的声音时,整个世界都仿佛亮了起来。每当这时,天边的云朵也好像变得格外绚丽。她就是丛薇,这所高中校长的女儿。

后来,我考回北京读大学,而她只考上了威海的一所省属大学,并且在那里一直读到研究生。丛薇对我的高中印象,或许只停留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我获得了全省中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她在广播里向全校师生朗读了那篇文章,也由此走进了我的故事。

大学毕业第三年,我在一家德资车企担任市场助理,主要工作是协助经销商进行宣传推广,以促进各区域的销量增长。在车企工作的第二年,山东区域临时有一场大型宣传活动在威海举行,我作为总部工作人员被临时调去协助。

那年,丛薇在威海的大学读研究生三年级。我一直很想去她多次提到的天鹅湖,要是能在这样一座城市,和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女孩一起,为我写了两年的长篇小说画上一个美满的句号,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而且完成这次活动,还能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这让我对威海之行充满了期待。

林峰是我在威海工作期间的领导,在总部时,他也曾短暂地领导过我。我只知道他毕业于北京一所大学的新闻系,早年在北京一家报社当记者。为了曝光一家黑心煤矿“虐待劳工”的事件,他不惜自我“折磨”。夏日炎炎,他在工地里奔波,只为把自己晒黑,让自己看起来更像煤炭工人。他甚至去街上捡别人吸过的烟头,争抢发臭的食物。

经过一个月的自我摧残,一个浑身邋遢、衣冠不整的他出现在煤老板面前,最终让这件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林峰被迫辞职,比我早五年来到这家车企工作,从市场助理一步步做到如今的区域市场负责人。他的妻子也曾是这家车企的同事,是个长相普通、总是戴着一副大眼镜的高瘦女人,早在两年前就离职回家,专心照顾孩子和老人。

离京那天,妈妈到北京站为我送行。记忆里的北京站,总是弥漫着泡面的味道,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每年春节,这里宛如一个巨大的人口输送站,几百万人怀揣着对家的思念,从这里奔赴各地农村。售票窗口后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着冷峻的神情,说话语气严肃刻板。我接过她递来的车票,转身匆匆离去。

候车厅里,远处传来阵阵鸣笛声,那声音急切又响亮,仿佛在催促着即将远行的游子。我快步登上高高的月台,妈妈在人群中奋力挤向我,可列车员却站到了我们中间,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漫长如几个世纪,让我们连一个完整的道别都难以说出口。

这时我才惊觉,妈妈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像两口深邃的井,此刻已泛起了粼粼波光,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到她的变化,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肆意生长,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沧桑。

毕业后的这三年,一路走来并不顺遂。我放弃了读研的机会,怀揣着成为作家的遥远梦想,四处闯荡,却处处碰壁。我当过小报编辑,做过超市售货员,在这家车企工作的时间最久,可与领导们的关系却始终不温不火。

或许是我不谙人情世故,又或许是缺乏职场的圆滑,一直未得到太多重用,薪水仅够维持简单的生活。从一所不错的学校毕业,却没有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这让妈妈在亲戚面前总是有些抬不起头。好在,那部耗费我两年心血创作的长篇小说终于进入收尾阶段,苏夏学姐所在的杂志社也对其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有望发表。

在这场离别之际,我心中满是不舍,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最终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那笑容僵硬又不自然,像是一场糟糕的表演。妈妈已不再年轻,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而我和哥哥却依旧单身,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让小说顺利发表,工作也能步入正轨,最好还能带着一个心仪的女孩回家,和妈妈一起共享天伦之乐。我收拾好心情,拖着蓝色行李箱,登上了开往威海的列车。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轨,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在月光的轻抚下,铁轨的表面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宛如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河。列车缓缓前行,仿佛是一艘行驶在银河之上的乌篷船,而火车司机则像一位和蔼的船家,稳稳地摇着橹,载着我们驶向那魂牵梦绕的远方……

百无聊赖之时,我拿起一份报纸翻看。报纸上写着:火车第十次提速了,可总有一些来不及跟上速度的人和动物,“溺死”在这时代的洪流里。看着这些文字,我不禁陷入沉思,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另一个世界或许真的很美好,不然为何那么多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车厢里,列车员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不一会儿便吸引了一群小观众。他的肚子里仿佛藏着整部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还有许多奇闻轶事。小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很快便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靠在座位上,听着这些故事,眼睛里忽然有滚烫的泪水滑落,滴落在潮湿的空气中。十点过后,整个车厢逐渐安静下来,人们纷纷进入梦乡,列车员也停止了讲述,贪玩的孩子们因疲惫打起了哈欠,随后,各式各样的鼾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独特的“夜曲”。

夜色愈发深沉,火车疾驰而过,将许多村庄远远地抛在身后。我不禁遐想,那些村庄里,是否也有像我一样在深夜里难以入眠的人呢?给丛薇发完短信,约好了去天鹅湖的时间,我便躺在硬卧上,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当整片晨雾渐渐退回到云层之中,阳光重新洒在铁轨上,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天亮了,我简单吃了些面包,喝了点酸奶,在洗手间排队洗了把脸,便又回到卧铺上,静静地等待着火车抵达威海。

恍惚间,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写过的一段话:铁轨就像小丑脚下的钢丝,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城市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它们在这冰冷的钢丝上,开始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下车前,我与相识不过十几个小时的旅伴们简单道别,说了声“后会有期”。走出站口,迎面看到围墙上写着“偷窃是可耻的”标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钱包,很快便后悔自己这多余的举动。这时,有人在抱怨自己丢了东西,看来这座城市和我一样,也有着自己的“落魄”。

火车站广场旁,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教堂,教堂的屋顶上仿佛住着一位慈祥的主教。这是一座用大理石建造的建筑,主教的模样,就像是从犹太人的《圣经》里精心裁剪下来的。他高高地站在灯塔之上,俯瞰着整座城市。不过,说他“俯视整个城市”似乎并不准确,因为他的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房地产广告,如今,房地产商似乎暂时取代了主教在人们视野中的位置。

我的行李早在一个月前就寄到了,由于公司交接时间一变再变,物流那边多次来电催促。物流的送货员想必是最盼望我到来的人,还好这一趟行程不算孤单。只是行李在他那里存放了太久,积攒了不少保管费用,我不得不掏出数倍的钱为它们“赎身”。好在当地经销商已经帮忙联系好了住处。

丛薇曾寄给我一张她在天鹅湖拍的照片,我一直将它小心地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生怕它一不小心就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照片里的她,与一群洁白的天鹅站得很近,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和那些红喙白身的天鹅相互映衬,美得浑然天成。

我住在二楼,我向来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尤其抗拒住在一楼。楼下住着一位山东区域的同事,名叫晨,他面相十分诚恳。走进房间,打开电脑,我敲下“我在这里”四个字。随后,我看了看手机,给林夏发了消息,约好晚上通电话,确认小说发表的具体时间。

傍晚,林峰、经销商的市场总监方总,还有同事晨,在幸福门附近请我吃韩国料理。路过幸福门时,虽已夜幕降临,却依然无法阻挡那些充满活力的大爷大妈们。他们扭动着并不婀娜的腰肢,欢快地跳着舞,从不算高档的音响里传出甜美的情歌,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海里沉睡的鱼儿都唤醒。

餐厅的建筑颇具地中海风情,室内灯光昏暗,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服务员带着韩国人特有的热情,脸上挂着陶醉的笑容。我们简单地进行了自我介绍,互相寒暄了几句,又说了些“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便分宾主落座。庆幸的是,我从不喝酒,经销商的方总也并未勉强我。

用餐期间,一位名叫莫莫的女士临时加入。她是一家媒体在山东区域的广告代理商,身着北方女性喜爱的短款皮草,腕间戴着一块宝格丽红宝石腕表。她的肤色不算白皙,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粉底,与脖颈处的棕黄色形成鲜明对比。她有着一头亚麻色的卷发,五官颇为精致,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大概是得益于威海靠近韩国,享有医美技术的便利。

在推杯换盏间,应酬的流程逐渐推进。林峰适时地提到了年底广告投放的问题。在车企,每年最后一个季度的广告投放预算通常是全年最高的。前三个季度,大家都像过“苦日子”的孩子,精打细算地使用每一笔费用;而到了最后一个季度,由于担心未用完的费用会被收回,进而影响到第二年的预算,所以往往会豪掷千金。而且这些费用大多由厂商补贴,经销商自然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林峰今晚带莫莫来的主要原因。

“白苏,明天莫总带着方案去找你,方案我和方总都已经看过,很不错。我的想法是把山东区今年剩下的广告费用,都投到威海这场活动中来。当然,具体的情况还是由你向总部上报,晨到时会配合你,没问题的话尽快报给我。”林峰突然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我说道。

“是这样,林总,按照咱们集团的规定,需要三家以上的供应商报价进行对比。我明天先汇总一下其他合作商的情况,附上报价一起报给您吧。”我认真地回答道。

“这样啊,也行吧,那你两天之内整理好。”林峰微微点头。

“好的,林总。”我应道。

我心里清楚,这样的回答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他或许更希望下属能对他言听计从。但我有自己的原则,集团一直实行第一负责人追责制,一旦项目没有经过正常流程审批,或者报价和方案存在重大瑕疵,被举报查处后,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我的回答,莫莫原本堆满笑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甚至连左眼的假睫毛都跟着掉了下来。林峰微微侧身,用左手的中指和大拇指轻轻夹住那根掉落的假睫毛,随后将它埋进右手递来的纸巾里。经销商的方总始终面带微笑,他是个沉稳不多事的人。

晚饭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后结束,方总邀请大家去唱歌,我以要收拾房间为由,委婉地拒绝了。随后,我打车返回住处。

车窗外,这座城市迎来了冬日。街道被清扫得一尘不染,街边随处可见的小公园,布局精巧、景色别致。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起初还只是星星点点,转瞬之间便肆意起来,给整个城市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薄纱。这座与韩国隔海相望的中国城市,夜色宛如温婉的韩国女孩,精致而婉约,让人的目光一旦触及,便忍不住多作停留。

城市的海岸线悠长而迷人,得益于暖温带气候,浅海区域藻类繁盛,在风浪较小之处,大片的海参养殖场错落分布。途经华联商厦时,远远便能望见半山腰上的市政府,其建筑风格独特,竟与布达拉宫有着几分相似的神韵。

不远处,有一处名为“环翠楼”的建筑,楼的正面题着“金螳螂”三个大字,字体采用贵气逼人的金色,在雪色的映衬下更显庄重。沿着64级台阶拾级而上,若是晴天登上这座高达16.8米的塔楼,极目远眺,刘公岛的轮廓便会在视野中渐渐清晰。

远远望去,仿佛能穿越时空,看到1895年的那个寒冬,大清王朝曾经声势浩大的北洋水师,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走向覆灭。一个奢靡享乐、庆祝60岁生日的镶蓝旗女人,将国家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也铸就了丁汝昌的悲剧。当那把锋利的将官刀刺入他的心脏,不仅终结了一位将领的生命,更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划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成为民族心中永远的痛。

忽然想起晚上与林夏约好的电话,时间紧迫,我便无暇再贪恋这城市的美景,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说起林夏,她是我大学时高两届的学姐,我们相识于文学社。我就读的是国内顶尖的师范大学,来自偏远农村且家庭条件普通的学生本就不多,而我又不善交际,朋友自然寥寥无几。

林夏则截然不同,作为北京本地女孩,她家庭条件优渥,见识广博,天生就有着出色的社交能力。文学社、话剧社、围棋社、舞蹈协会、青年志愿者协会……校园里各类社团活动都有她活跃的身影,身边的朋友多得数不胜数。

大学毕业后,她又顺利在本校攻读硕士研究生,凭借家里的人脉关系,一毕业就进入了一家颇负盛名的杂志社工作。正常情况下,毕业后的我和她很难再有交集。后来,我在一次全国性的征文比赛中获奖,而她恰好是主办方杂志社的编辑,我们才逐渐熟悉起来。

在恢复联络的这两年里,我慢慢了解到,她钟情于一种名为七星的香烟,那是一款带着浓郁日本风格的香烟;她喜欢在夜里听像《Gloomy Sunday》这类曲风忧郁的音乐,有时也会去后海的酒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至深夜。她的生活总是被各种应酬填满。

有段时间,她毅然辞去工作,前往贵州的乡村支教,在那里结识了许多因贫困辍学的孩子。从那以后,每个月她都会向那个偏远的农村寄去一笔不菲的善款,用自己的力量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希望的天空。

最后,林夏向我倾诉了她的感情经历。她交往过的每一个男人背后都有着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她熟知那些男人的一切,就像熟知他们身体上每一道皱纹的位置一样,对他们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说到此处,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个接着一个的沉默,如潮水般将我们淹没。我深知,她的内心深处积压了太多复杂的情感,那些情感如汹涌的潮水,急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我虽身处局外,却仿佛身临其境,被她的故事撕开了一道口子。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故事门外,默默聆听,却不愿多言,生怕打破这份沉重的宁静 。

电话里,林夏又对我的小说提出诸多修改意见。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在心底蔓延,我愈发觉得自己难以掌控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此后的日子,我只能重新投入到稿件的修改中。

丛薇所在的大学离我住处不远。一个放假的午后,我前往学校的湖边,给一群斑头雁喂食。它们总是那般悠然自得,在湖面上缓缓游弋,好似过着取悦他人的生活。校园里,随处可见高大魁梧的梧桐树,马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长长的枝干相互交织,像是在亲密拥抱。仰头望去,视野全被宽阔的梧桐树叶填满,校园的天空也被这片枯萎的树叶遮得严严实实。

这样的景色极易催生爱情,校园里恋爱与分手的戏码时常上演。而故事的结尾,往往和那些俗套的青春影片一样,毕业之后,情侣们便各奔东西。

各学院教学楼前,常常张贴着晚会或各类比赛的通知。歌声、舞蹈的背景音乐充斥在曲折的楼道里,从辛德瑞拉到花房姑娘,从张根硕到杰克逊,偶尔还会响起宝丽金或滚石的经典老歌,仿佛时光倒流,这些旋律填补着漫长的课余时光。我默默坐在台下,聆听了许久,久到难以用十根手指计数。我读书时,也曾渴望学习绘画和声乐,这是儿时便在心底种下的梦想,可时至今日,也仅仅停留在想想而已。天赋这东西,有时真的能成为梦想路上的阻碍。

那一天,我独自在丛薇的学校里漫步许久。我不禁幻想,多年之后,若遇到一个与丛薇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我大概也会俗套地说:“你好像我多年前的女朋友。”尽管,我们或许不会像电影中的情侣那般,毫无顾忌地相爱。返程时,路过隔壁房间,门紧闭得没有一丝缝隙,毫无居住的痕迹,或许早已人去楼空。

一周后,丛薇带我去了趟天鹅湖。天鹅湖位于威海的一个镇上。我接到丛薇时已是下午,她正忙着硕士毕业答辩。威海有句谚语:“西北杆子风,今刮明刮,后还刮。”

果不其然,这个下午,凛冽的风在长达几百里的海岸线上呼啸而过,仿佛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丛薇就是在这样的风中到来。她看上去头发比一年前见面时长了许多,用简单的头绳扎起,绕一圈垂在胸前,皮肤依旧白皙,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羽绒服。只是眼睛里带着些许血丝,显得十分疲惫。

路上,我跟丛薇提起,因为要来荣成看天鹅湖,我特意读了荣成人倪萍写的《姥姥语录》。书里的姥姥是个明辨是非且充满温情的女人,那种温情让我时隔多年,仍固执地难以忘怀。姥姥住在荣成的一个村落,大概就在天鹅湖附近,她伴着日月,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那白苏,你每晚搂着谁睡呢,不会也是白天搂着太阳,夜晚搂着月亮吧?”丛薇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才回道:“许久不见,你竟也学会打趣人了。”

她笑得更欢了,眼中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说话间,我们便抵达了天鹅湖。我们背着包下了车,并肩沿着湖边走了一大圈。这里常年水温保持在12度,湖水清澈见底。当地的农民十分友善,无论年景好坏,几百年来,他们总会拿出家中谷物来喂养天鹅。我们站在岸边,看着仰头的天鹅与天边的白云融为一体,画面和谐而美好,天鹅的姿态是那么高傲。

暮色渐临,天空被染成金黄色,天鹅宛如真正的公主,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优雅旋转,它们羽毛艳丽,脸孔透着红润。我侧身看向丛薇,她正专注地凝视着湖面的天鹅,一脸沉醉。

大概待到六七点钟,我们实在抵挡不住寒冷,便来到预订的民宿。房间里挂着许多天鹅的素描画,最醒目的是一幅女孩在一群天鹅旁翩翩起舞的画像。民宿老板娘是个热情健谈的女人,大家都叫她花姐。点好菜后,我和丛薇坐在花姐家的炕上,暖意融融,品尝着美味的农家饭菜。

这时,外面飘起了雪花。店里刚蒸好的豆沙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瞬间勾起了我们的食欲。我们又聊起天鹅,这些从遥远西伯利亚飞来的候鸟,一生都在迁徙,居无定所,却也不受房产证之类的束缚,它们的远行是自由的,是那种可以跨越国界的自由。

“白苏,你知道吗?天鹅迁徙的过程充满危险,途中若伴侣离世,另一只通常会选择殉情,绝不独自苟活。”丛薇认真地说道。

对此我深信不疑,大多数动物对“爱情”的理解纯粹而简单,并且有着长久的“保质期”。

晚饭后,花姐过来和我们聊起天鹅湖,最后还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大二的男生,他和大多数喜欢网络游戏的男孩不同,成绩中等,偏爱安静,痴迷绘画,尤其是素描,脑海里满是梦中梦外千奇百怪的色彩。

他每个周末都会来天鹅湖画画,尤其喜欢傍晚时分,像真正的画家一样支起画架,颜料盒里必备和天鹅头冠一样纯正的黄色和褐色。他有个女同学叫馥郁,住在天鹅湖旁的村落,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快要垂到腰间。她跳舞时穿着白色蕾丝短裙,裙摆刚过膝盖。她站在天鹅湖旁转圈,一圈又一圈,转了许多圈。讲到这儿,花姐只是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那后来呢?”丛薇追问道。

花姐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店里打牌的男人们喊着要吃东西,花姐的丈夫在厨房忙着打下手,她便起身去照应了。

隔壁桌的女人正用美图秀秀修着白天的自拍,她新交的男朋友是个木讷老实的男人,不善言辞,甚至不懂如何恰到好处地讨好她。男人闭着眼睛,不知是在聆听还是在祷告,或许他在期待这场雪能下得更久一些。

随后,我们又聊起《大话西游》。第一次看这部电影还是中学时候,那时年少不懂事。影片里的爱情故事曲折离奇,像是藏在古老神话背后的寓言,既搞笑又充满爱情,世俗又带着感伤。

至尊宝站在城墙上,望着孙悟空离去的背影,对紫霞说:“你看那人,好像一只狗啊。”每个人对影片结尾的理解都不尽相同。影片中的至尊宝放荡不羁、无拘无束、纯真可爱且敢爱敢恨,对爱情和自由充满了渴望。

然而,他别无选择,无法摆脱孙悟空的前世宿命,那是使命,也是无法回避的纠葛。要打败牛魔王,他就得变回孙悟空,可一旦变回孙悟空,就会失去至尊宝的爱情。或许从至尊宝到孙悟空的转变,正是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心灵历程,不想长大,却不得不长大,我们把这叫做男人的责任。

房间里的暖气越来越热,热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窗外就是渤海湾荣成的海,远远地,天鹅的叫声穿透这漫长的冬夜,传了过来。

我和丛薇聊了很久,从天鹅到一起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再到对未来的各自规划,甚至聊遍了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朋友。因为聊得太多,我们都感到十分疲惫,于是各自回房,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

这几年,我的心里难免有些落寞与自卑,丛薇的态度也一直模棱两可。往事愈发模糊,有些事和人注定只能成为回忆,一旦说破,反而可能会触碰到心底的伤痛。我们就像两条金鱼,在各自的鱼缸里远远相望,这样相处起来反倒安全,一旦共处一缸,或许只会徒增烦恼 。

此后的日子,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林夏所在的杂志社虽有意发表我的小说,可内容却反复修改,始终达不到对方的要求。白天,我在本地经销商的公司上班,莫莫提交的方案修改了无数次,可费用相较其他供应商高出许多,不少宣传方式经评估也难以取得理想效果,所以我一直没有签字上报给总部。林峰的态度变得越发难以捉摸,时而热情,时而冷淡,令人心生忐忑。好在晨始终支持我,坚持让莫莫的公司继续调整方案。

每个夜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我便沉浸在小说创作中,一写就是好几个小时。那些透着苍凉的夜晚,因为这个虚构的故事逐渐有了温度。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我时常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空中,与脚下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它的嘈杂,收留那些来不及掩饰的失落与沉甸甸的忧伤,让它们缓缓沉入心底,融入笔下的文字世界。我渴望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让这座城市的所有伤感都与我无关。

键盘在指尖下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诉说。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铺陈开来。我对着电脑写作,就像孕育一个个新生命,每一段文字都是一个孩子的诞生。无数个夜晚过去,当终于搁笔,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虚脱感便会将我笼罩,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被掏空。

天快亮时,我才躺进被窝,刚睡一会儿,就被隔壁夫妻的争吵声吵醒,这时我总会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过早踏入婚姻的围城,去品尝那些生活的酸甜苦辣。很多个清晨和夜晚,我打开电脑和手机,却始终等不到林夏确切的回复。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小王子躺在沙漠中痛哭,哭声久久回荡,以至于整个沙漠都被泪水淹没。曾经,妈妈送过我一个水晶小王子雕像,那雕像精致无比,连小王子的梦想都仿佛在闪闪发光,如同真正的路易金币。

然而,小王子却抛弃了自己的童年,厌倦了乏味的成长,只因他爱上了一朵玫瑰。醒来后,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丛薇,那个与小王子有着奇妙关联的人。那些回忆如同小王子的梦想一般,深深吸引着我,让我在回忆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这是青春岁月里一段珍贵的纪念,值得我永远珍藏。

在这样平淡又略显迷茫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在另一座城市的时光。经林夏引荐,我加入了一个校友会。其中有个卖二手房的学长,他计划搭建一个网站,让全世界的赌徒在上面猜大小点,而他可以操控结果,随意开出大小。他是个有着“远大理想”的中年男子,只是这理想听起来有些荒诞。

那时,我们在海边的别墅里举办联谊会,别墅主人是一位艺术家学姐。她的院落池塘里种满了荷花,那颜色红得似鼻血一般浓烈。院子里还有一大片苹果树,熟透的苹果掉落在地,虽生了虫子,味道却依旧香甜。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想起那座城市,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那如鼻血般的荷花和生虫的甜苹果,它们就像特殊的烙印,封存着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这段时间,我时常反思自己,为何如此固执地坚持写作。作家这个行业,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有成名才算得上拥有一份正当职业,可我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呢?我本可以认真工作,圆滑处世,用心经营同事关系;也可以找一个长相普通,但顾家、能辅导孩子作业、会做可口饭菜的妻子,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波折。我常常去对面的铺子吃一碗素淡的阳春面。这几年,为了坚守这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我的生活过得极为简朴,甚至不敢过多询问家里的情况,生怕自己分心。抬头望向天空,看到云朵缓缓飘过,它们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雪,催促着放学的孩子们快点回家。这座忙碌奔波的城市,确实需要一场大雪来洗净尘世的喧嚣,化解我们与生活琐碎之间的矛盾。

结账时,我向老板打听了花市的位置。随后,我低下头,戴上羽绒服的帽子,踩着积雪前往花市。花市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别人的欢声笑语,而我孤身一人,心中难免涌起一丝凄凉。我买了一盆文竹,它没有名贵的品种,价格低廉,只需三元钱就能将它带回家。它看起来瘦弱纤细,仿佛饱经了世间的苦难。老板用手提袋仔细地将它包裹好,还贴心地嘱咐我路上不要摇晃。

返程路过海滨路时,我意外遇到了几年前的朋友,我们停下来互相交流彼此的近况。我们像两个受伤的孩子,互相安慰了许久,原来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太如意。

回到现实,工作上的压力也丝毫未减。林峰开始不断催促我提交最终方案,性价比最高的方案一直无法通过审批,而莫莫的方案却越发离谱,脱离实际。终于,林夏打来了电话,然而带来的却是坏消息——杂志社那边情况生变,小说必须以别人的名义发表。

我顿了顿,说道:“林夏学姐,明天再给你回电话吧。”

林夏迟疑了一下,轻声“嗯”了一声。

不久之后,妈妈突然打来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仿佛要将整个城市唤醒。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略带咳嗽的声音,她说家里也下雪了,奶奶住进了医院,情况危急,恐怕时日无多,催我赶紧回家。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我在慌乱中起身去开门。

“你好,白经理。”

门还未完全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门缝中传了进来。是莫莫,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那高挺的鼻子。

我愣了一下,缓缓问道:“你好,莫总,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白经理,最后的方案就差你一个签字了,晨和林总那边都已经同意。”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装着不少钱。我下意识地将信封推了回去,示意她不必如此,随后迅速关上了门。门外的敲门声持续不断,还夹杂着她焦急的呼喊,可我躲在屋内,丝毫不想理会。

我始终记得,上学时妈妈把家里的钱放在箱子里,从初中到大学毕业,我从未多拿过一分。工作以后也是如此,不仅仅是今晚,在这家德资车企工作的这两年里,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从不收受贿赂的人,也正因如此,我多次得罪领导,迟迟得不到升职的机会 。

那个夜晚,我彻底没了继续写作的心思。满心忧虑地给妈妈的账户转去了我为数不多的积蓄,再三叮嘱她一定要用这些钱给奶奶看病。回到房间,我把屋内灯光调至最暗,孤寂地窝在角落里,看起了电影《搭错车》。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那是一个被不安与悲痛笼罩的时代,处处弥漫着悲剧的阴霾。主角哑叔,一位因战争失去声音的国民党老兵,以收破烂为生。影片的主题曲《酒干倘卖无》,意思便是“谁家有酒瓶卖” 。

在导演的巧妙编排下,哑叔收养了被遗弃的女婴阿美。时光流转,下一幕,阿美已从咿呀学语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且极具音乐才华的女子。然而,她没能抵御花花世界的诱惑,陷入了灯红酒绿的奢华生活。

出于所谓事业发展的考量,她与养父无法相认。而给予她新生的哑叔,只能在孤独与惆怅中,带着对阿美的深切思念,黯然离世。他的人生如此孤寂,就连唯一陪伴他的狼狗来福,也在一场车祸中,为保护他而死去。

当阿美小时候的玩伴阿明的灵车缓缓驶过,与阿美的轿车背道而驰,回首已然千难万难。当她终于想要回到过去,回到曾经居住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因拆迁只剩下黄土与瓦砾,以及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温馨回忆。那一刻,她才惊觉,自己被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得遍体鳞伤,已然无法回头,仿佛陷入了无可救药的深渊。

尤其是当阿美回忆起,曾经每天回到家,养父用筷子敲打着酒瓶,弹奏出《酒干倘卖无》的旋律,每一声都重重地击中她的心,直至她的心彻底支离破碎。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许多人嫌弃自己的出身,人生就像一场可能搭错车的旅程,或许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命运的一场“搭错车”。

片尾曲悠悠响起,“什么时候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的拥挤,高楼大厦到处耸立,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的俗气,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是啊,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

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整个人蜷缩在被褥里,仿佛只有它能给予我一丝温暖,我和被子相互依偎,好似彼此的唯一依靠。再看那盆文竹,愈发显得单薄可怜,叶子不断脱落,最后几片叶子似乎也难逃厄运。整个夜晚,风在外面肆意呼啸,横冲直撞,那嘈杂的声响让我心生恐惧,甚至担心它会突然闯进屋内。

哥哥去了一座更靠北的城市。为了各自的理想,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很少见面,曾经亲密无间的家庭,如今也变得聚散无常。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给小说构思了一个美满的结局:就像花姐讲的故事那般,男女主人公留在了天鹅湖。白天,他们用心经营着旅社的生意;夜晚,两人手牵着手,沿着湖边漫步许久,似乎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男生在花池里种满了小王子最爱的玫瑰花。女生钟情于玫瑰花和一只黑色的猫,偶尔有见多识广的候鸟在阳台上停歇,她便会兴致勃勃地和它们聊上半天。而男生,深爱着女生的一切,包容她的所有喜好与小脾气。

天亮的过程无比艰难,仿佛历经了一场生死挣扎。那盆文竹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悄然死去,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道别。清晨,我意外收到一个包裹,落款是丛薇。打开一看,里面是我们前些日子去天鹅湖时拍的一张合影。后来,丛薇毕业后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是浪漫迷人的巴黎,或许是繁华古老的雅典卫城,又或许是略带悒郁风情的北平,总之,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所在的这座城市,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持续了一个白天和夜晚。

清晨醒来,我的脑海中仿佛开满了粉色的蔷薇,美好却又带着一丝虚幻。我渴望去一个温暖的地方,邂逅一些温暖善良的人。我迫切地想要彻底摆脱当下生活的种种纠缠,哪怕需要付出另一种纠缠的代价,我也心甘情愿。就像那句我钟爱的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过去的人和事渐渐远去,可生活仍在继续 。

后来,莫莫还是如愿承包了这次活动的宣传工作。林峰耍了手段,将宣传项目拆分成多个小项目,每个项目的金额都控制在他的审批权限之内,这样便无需总部审核。晨则向上级检举我工作懈怠,顺势接替了我的岗位。而我耗费心血写就的长篇小说,最终以林夏的名字发表。

此后的七八年,我再也没有动笔写过小说,或许是生活的磨砺让我不再有那么多悲伤需要倾诉。从威海回到北京的第二年春天,我辞去了那家车企的工作。之后,我尝试创业,开过广告公司、电商公司,后来又经营一家线下连锁品牌。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忙碌奔波,但只要一有空闲,我就会去跑马拉松、去爬山。这些年,我征服了三十多座高山,完成了四十多场马拉松。每次站在比赛的终点,我总会静坐片刻,那些过往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尤其是那如鼻血般艳丽的荷花和生虫却依旧香甜的苹果,它们承载着我生命中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

有一年,在前往四姑娘山的途中,我收到前同事发来的新闻,得知林峰后来做到了中国区的副总,却因安排小女朋友成立广告公司,利用虚假的DSP广告,在几年间非法获取了上千万的利润。只是不知,这个小女朋友是否还是当初的莫莫?至于那个长相老实的晨,如同我们生命中匆匆而过的大多数人,与我仅有短暂的交集,此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 。

医院的走廊里,窗外的风似乎已经停了。除了我和妈妈,还有一个半夜睡不着的老人,正专注地听我们讲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在这个夜晚,我和妈妈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无比庆幸,生活在有妈妈的这座城市里。每当人生走到需要抉择的十字路口,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妈妈把钱放在箱子里,让我自己做主去选择的场景,那些回忆给予我力量,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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