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读书:平民美国:雷蒙德•卡佛的世界
读雷蒙德•卡佛的小说,你别指望会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欧•亨利式的结尾,也别指望能给你带来多少戏剧性的惊喜。总之,你不能用我们惯常的阅读经验去读他的作品。说老实话,在我只读了《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中的一两篇的时候,里面松散的情节、喋喋不休的对话以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物,让我产生了一种困惑,甚至不知所云。然而,这本书却有一种力量吸引着我读下去,一直读完,而且意犹未尽。
可能又长了几岁的缘故吧,近来不大愿读感到“累”的书,即使再大的“家”写的,再有名的“家”推荐的,如果头几页就使我的眼睛和脑子不适应,我就会放在一边。我相信读书也是靠缘分的,没有缘分的书硬读也读不进去,读进去也不会有多大收益。为什么读卡佛没让我觉得累,大概正是基于这种缘分。
卡佛给自己的小说起的名字别具一格,很多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像《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等等。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些远离美国社会主流的底层阶级,他们过着乏味、琐碎、无聊甚至是愚昧的生活。卡佛凭借他的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一个个平凡的瞬间,并用冷峻而简约的笔触把它们截取下来,重新贴在现实这面墙上,让人们换一种角度去审视它,换一种眼光去观察它,于是,自然而然地,就会多一声感慨,多一种思考,多一份醒悟。
卡佛的小说,揭开了“美国梦”的面纱,把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许许多多的倒霉的人、失意的人、潦倒的人、无所成就的人以及酗酒的人推到前台,让我们看到了美国人民原来也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生活在“天堂”里。他们也有他们过日子的艰辛,也有生活的琐碎和烦恼,而且一点也不比我们少。其实,任何一个国家,即使经济再发达,国力再强大,平凡的人仍然占大多数,有平凡的人肯定就有平凡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了卡佛的小说受欢迎的原因了。
《芝加哥论坛报》上这样评论卡佛,“与那些标准样式的美国英雄相比,他这些角色可能属于混蛋、晦气鬼、失败者、傻瓜、同性恋,但每一个这样的角色又都心存关怀。这一人性特征促使我们进入每一个卡佛故事。”日本的村上春树,我国的苏童等不少著名作家都对卡佛有着极高的评价。而卡佛作品的日文版几乎全是村上春树翻译的,他还把卡佛称作自己的老师,可见其崇敬的程度。
常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这话用在卡佛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卡佛只活了五十岁,生命的大多数时间处于他小说中的那些人物的境地。卡佛说过一句实在而又令人心酸的话,“要把牛奶和食物放在餐桌上,要交房租,要是非得做出选择的话,我只能选择放弃写作。”
他喝酒,有时喝得很凶,据说他的死因也与酒有关。“喝酒是我命运的一部分。”他借小说中的一个角色说的这句话无疑也是他个人的真实写照。他的另一篇小说《我打电话的地方》写的就是在一所名叫“弗兰克•马丁”的戒酒中心发生的事,情节详尽可信,看得出作者是有切身体验的。他故事中一些主人公也多是嗜酒如命的人。一篇小说直接就这么开篇,“L•D•的老婆玛克辛晚上下班后发现他又喝醉了,正对着他们十五岁的孩子雷骂骂咧咧的,她让他滚出去。”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篇《一件有益的小事》,卡佛那不动声色不带感情的冷叙述却让我动了感情。
一个母亲给就要过生日的儿子在面包房订做了蛋糕,可就在这天,儿子遭遇了车祸,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孩子的父母焦灼万分地轮流守候在床前。儿子最终医治无效死去了。这期间,面包房多次打电话通知他们取生日蛋糕,甚至到了骚扰的程度。这对经历着丧子之痛的夫妇忍无可忍,不顾时间已是午夜,开车找到那个面包师兴师问罪。
在面包房里,他们遇到了那个夜里还在工作的老面包师。当他了解了情况后,诚恳地向夫妇二人致歉,还拿出刚烤好的热面包给他们吃。这个时候,老面包师说的一段平平常常的话几乎使我落泪,“我希望你们吃一点我的热面包卷,你们得吃东西,接着生活下去。这种时候,吃是一件有益的小事。”在他的劝慰下,夫妇两个吃了很多面包,还听面包师讲了自己的遭遇。他们聊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苍白的光高高地照在窗户上面,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这种冷色调下的温暖,犹如开在冬天的花朵,让悲剧与希望同在。
就雷蒙德•卡佛而言,他的走红实在有些晚了。在他的作品获得各种荣誉,他本人也被提名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的时候,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我合上书,想卡佛如果不喝酒或少喝酒,或许能活得长一些,留下的作品也会更多一些。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不喝酒或少喝酒,卡佛还成其为卡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