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上车的人去了哪里
黑黑市的阿谜戴着眼镜，混入一大批涌入车站的人群里。
车站每天都会有很好的生意，但是却没有听到过在车站工作的谁因此致富的消息。相反，阿谜却发现小窗口里的售票员总是更换。
这没有什么稀奇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规定的章法。
他听老板的命令，要搭最近的车到白白市去谈生意，殊不知他正在做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乘车，这件事情，难倒了这一大片的人群。阿谜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是乘车来到这里的。
这次阿谜去买票没有排很长的队，票角上还用订书针钉着一个珠宝店的免费礼品券，售货员指了指小小候车室里那如同阴森矿洞的珠宝店，没有多说什么。
阿谜没有看那个珠宝店，他径直走向了安检的队伍。后面又传来那个售票员洪亮的声音。
“先生，先生你好。”
“怎么了？”
“您是不需要珠宝店的礼物吗？”
“我并不喜欢珠宝，而且......”
“好的，那请您把你的奖品券还给我吧。”
阿谜没有说什么，把券从票上扯了下来。然而那张奖品券的一角却留在了订书针上。阿谜把扯下的奖品券递过去，售票员没有接。
“麻烦您。”售票员的眼神直直盯着那被剩下的一角券纸。
“知道了。”阿谜迅速地翻过票来，用指甲很用力地掰开订书针，这中间他把牙齿都咬紧了。直到他把那一角也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售货员才放心地接过去。
阿谜走到了检票口。这里其实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整齐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很多的桌子和电脑。无数的人等候在桌子旁边，而坐在电脑前的人却在焦头烂额地思考，他们有时盯着屏幕，有时候仰望天空。
阿谜也要找到一个位子。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一些成人新闻打发时间。半个小时后，终于他发现了一台没多少人做题的电脑。
然而走过去之后他才发现是什么原因，这台电脑实在是太旧了，那个人每点击一次，要半天才会有响应。
旁边的人在催那个坐在电脑前的人。
“喂，你做到第几题了。”
没错，他们是在做题。这是每个乘客要乘车前必须做的事情。阿谜第一次乘车的时候就因为没有准备而在检票口背了整整两天半。
每张桌子下面都有考试的题目。准确来说是考试的资料。
阿谜拿了一本出来——这本书却早已经被别人翻烂了，如同一朵盛开的花。这是每个车站制定的规则，足足有一百二十页。上面详细写着上车须知，安全常识，珠宝店售卖的黄金样式以及每位车站工作人员的中饭喜好。但是上面记载的大部分工作人员早已离职了，但这些考题并没有变化，于是，那些离开的人，以考题的形式记录下来。
阿谜至今也都还记得那位姓朱的女士喜欢在中午的时候吃酱猪肘子，尽管他并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然而凑巧的是，眼前这个人正在做的题目，就是在问这个朱女士的中饭喜好。那位仁兄在四个选项里选择了最平常的清炒土豆丝，理也没有理酱猪肘子。也对，正常人也不会想到谁在中午最喜爱的菜品居然会是酱猪肘子，何况是一位腼腆的女士。阿谜为他感到悲哀，这就是他没有学习的结果，总有人觉得可以蒙混过关，直接坐在电脑前就去蒙那些选项。
结果当然是痛苦的，他们没有及格的话，车票也会相应作废，除非他们能在之后的补考中及格。
那个答错了午饭题目的人灰心丧气地排到了队伍最后，悄悄地拿了一本一百二十页的车站资料在敷衍地看着。
没有人对他报以同情。
不知过了多久，阿谜终于坐到了电脑面前。
前几个问题还是比较容易的，比如车站门口的栏杆到底有多少长，车站的瓷砖到底有多少块这种问题。直到他做到了让他稍微皱皱眉的问题。
车站二期竣工比之前增加了多少面积？
阿谜十分佩服出这道题的人，他懂得运用了很多资料里的知识点，能够使知识联动。要答出这道题，阿谜想到了资料里说的车站二期竣工扩张了停车场，还在外面装修了一个新的小卖部，他必须要知道这两者分别在资料上的面积。资料里没有直接计算出来，他还得在脑子里想出那份图纸，然后根据比例尺算出面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而上面的四个选项又是那么相近，这就逼得他必须要算出精确答案不可。
最后，阿谜没有算出来，他算出的答案相差太远，在最后的一秒，他绝望地蒙了一个答案。
而在这个时候，电脑突然卡住了。无论怎么点击下一题的选项都没有效果。在阿谜疯狂点击多次之后，屏幕里竟然直接显示阿谜合格了。
阿谜环顾四周，旁边等待的人在埋头苦背，也没有工作人员向他走过来。他决定就这样通过检票口。
他拿出那张车票，车票上只是寥寥写着几个字。
“今日 白白市”
他觉得这很人性化，没有规定具体的时间点，反而让那些检票口答题的人不那么紧张，给了他们更多的答题机会。
检票口的人拿着剪刀，剪掉了车票上今日两个字，然后放行。
候车室里早早堆积了无数的黑色乘客。有些人甚至搭起了帐篷，还在一边用电热炉煮汤喝。
白发苍苍的人与乞丐共行其中，歌声与祈祷共奏其上。阿谜找了一个锃亮的空位坐了下来，盯着在播放一个月前最新消息的电子屏幕，想找寻一点车次的消息。
这是阿谜第二次乘车，第一次是在他九岁的时候。现在的他已经完全记不得当时候车室里的景象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能成功上车就已经很不错了。
老板也是根据这一点才让他去完成这项工作的。
阿谜知道候车室里大半的人无法上车，他们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难。候车室里没有播报，也没有一个服务人员。车从很远的地方开过来，不一定会开进站里，也没有悬挂车牌，更不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发车。每个人都在等待一场未知的旅程。
这个时候阿谜身后的垃圾桶被环卫工人推走了，里面装了很多不太想等下去的人，甚至有一个还悬挂着客车司机的身份牌。那个环卫工人把垃圾桶从每个人面前推过去，也有个别看到以后就顺腿迈了进去。而当垃圾桶停在阿谜面前的时候，环卫工把黄色的帽子扣在了阿谜的头上。
“劳驾。”这个环卫工人说完，就一头扎进了桶里。阿谜往桶里望去，黑黢黢的，仿佛是黑熊深邃的眼睛。
阿谜站起来推着垃圾桶向上车口走去，可惜那里的门都是关着的。他又往检票口推去，发现了一个出站通道。他询问了检票的工作人员，自己只是把这个垃圾桶推出去，并没有放弃这张车票，等下是否可以直接进入候车室。检票员答应了，阿谜让他仔细记住自己的样子。
出站的路很长，他仿佛推着一颗星球行走在银河之中。门口有很多人的人在等待进站，队伍像是一条嘴边的热狗，人们冒着肉眼可见的汗和热气。
阿谜不知道要把垃圾桶推到哪里，附近也没有相同的桶，他只能顺着街道一路推下去。
他推得很快，因为他要着急乘车，有些人也很着急，远远地就开始助跑，要跳进他的桶里。有时候阿谜推的真的是太快了，身后一些人跳起来，只能掉在他身后的柏油路上。阿谜还要负责把他们一个个塞进桶里。
不久他就收到了投诉。另一个壮硕的环卫工人从人群里跑出来责备他，说他没有把垃圾桶从每个人面前推过去，不能让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思考时间，这样非常耽误大家。
阿谜跟他解释说，自己是被被人交待推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那个壮硕的人并没有因此原谅他，反而更加责备他，说他没有认真学习。阿谜生气了，脱下帽子又扣在了他的头上，他一把抓住了阿谜的手，把帽子还给他。
“规定是帽子只能戴一顶。”
阿谜没有办法，只能在回车站的路上随便找了一个人扣下了帽子。只见那个人忽然就跟上了发条一样四处去寻找垃圾桶了，两只手还一直伸在前面。
阿谜不禁感到恐怖——自己刚刚或许也就是这样的。不过他又回到了车站，去找那个检票员告诉他自己回来了要求放行。结果那个检票员并不在。新的检票员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那你可以打之前那个检票员的电话问问。”
“不好意思先生，我无从得知你说的是哪一位之前的检票员，是一分钟前的一批还是五分钟前的一批。我只知道，他们都离职了，我根本找不到他们。”
阿谜知道这就是这个车站的模样，而在他开始心慌的时候，这个检票员竟然也走出了他的位置准备离职了，阿谜趁这个机会逃了进去。
因为运动了一下，阿谜感到口渴，他快步走到小卖部，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冰水，走到柜台前准备付账。老板不在。阿谜以为老板在柜台后的房间里，他准备到柜台后面去叫一下，没想到他刚进柜台，就有人用手拍他。
这位手里拿了三四瓶水的人往他的胸前衣服口袋里塞了钱。阿谜一下子支吾起来：“我.....我我并不是这的老板。”
那个人瞪大了眼睛：“那还有谁在吗？”
阿谜看了他一眼，立刻钻到身后的房间里，没想到那里是一间毛坯房，除了角落里堆放着小卖部的存货商品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那个人走了。
阿谜好几次想离开那个柜台，都被正好要来付钱的人给逼住了。有些人甚至并不会看标价，搞得阿谜还要自己去货架上看标价帮他们算钱。到后来，阿谜索性自己记住了所有货物的标价，打了进货商的电话，还偷偷排序了那些最受欢迎的饮料。
直到那个抢劫犯出现，他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说话也很软，但是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他只伸出食指与拇指，比划出一个手枪的样子，顶在阿谜的额头上。
阿谜巴不得他可以抢走自己钱。他身上的钱全都放在柜台上，又假装在柜台里找钱的样子，最后让这个人进来帮他拿钱。阿谜等他走进柜台以后就飞快地跳了出来，把他留在了柜台里。阿谜看着一群进店购物的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回头看那个正在收钱的抢劫犯，却觉得他没有表面上那么高兴。阿谜准备去羞辱一下他，就再拿了一瓶冰水走过去，然而就在他洋洋得意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钱。
阿谜的钱在刚刚就已经全部交给了他，或者说，交给了柜台。他十分尴尬地停在了原地。抢劫犯看出了他的窘迫，十分和蔼地把他的食指与拇指掰开，也比划出一把枪来，告诉他可以很简单地靠这种方式去对面的珠宝店试试。
阿谜本来是拒绝的，但一想到自己为了公司去谈生意，结果自己却没带一分钱，这样也太过分了，何况自己到了白白市之后也要生存。他不得不走进了珠宝店。
出乎意料的是，珠宝店的工作人员直接被吓跑了，他的手里抱着一大团的珍贵项链呆在原地。然而珠宝店的柜台里没有现金，珠宝店里只有珠宝。阿谜也不愿再回到小卖部去了，他只是担心自己留在这里也会走不了，然而珠宝店光顾的人很少，他随时都可以离开，存有私心的阿谜，为了让自己离开后这些珠宝不被别人占为己有，就决定把店门关上。而正当他要这么做的时候，售票处的人走了过来，一脸埋怨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走呢，我们还在发放珠宝店免费礼物券，你把店一关，他们去哪里领礼物呢。”
“那我应该怎么做，我也想早点离开。”
售票员想了想，就让阿谜也加入了售票的队伍，毕竟这样发放速度会快很多。
一个售票员的空位很好找，一下就有人离职了。阿谜很快熟练了售票员的工作，而且因为奖券的纸非常紧张，他还需要及时回收那些没人要的奖券。
很快，阿谜就发现根本没人愿意要这些珠宝。似乎自己在这样小的车站里卖珠宝就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尽管是送。
尽管大家都非常节约用纸了，但是因为过度涌入的人群，奖券还是不够了。“或许检票口剪下来的那些票根背后可以写字暂时当奖券。”有人这么说。
当阿谜想看看是谁的时候，又只能看到他离职的背影。
阿谜决定自己去完成这一任务。他走到了检票口，跟自己的同事说了这一件事。同事表示售票口的人手很多，反而检票口的人很少，剪票的速度也很难提升。于是阿谜又加入了检票口的工作队列。
他剪下了无数个“今日”。
直到他的眼睛被黄昏给染到，他才知道今日都已经快过去了。他连忙放下了剪刀奔向候车大厅。但这里还是跟原来一样，有着看不尽的人。
他努力向外张望，发现外面的停车场里早已停满了客车，他并不知道哪一辆是自己要乘的车，每一辆都有可能到达白白市。
他翻过上车口的铁栏，一遍遍查看每一辆车的细节，他发现每一辆车上都早早坐有了人。
最终一个悬挂有司机身份牌的男子从厕所抽完烟以后匆匆向上车口奔来，阿谜知道这就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他赶忙上前询问：“您好，您是开去白白市的吗？”
“白白市，白白市，也可以，就这样吧，你跟我来吧。”
阿谜一下子没有搞懂，却还是跟着司机进了一辆车。司机在驾驶座上上下下不停地找着什么，阿谜则顾着去找座位。车上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他挑了一个偏中间的位置坐下来，旁边的中年男人睡的正熟，鼻息时时掀起他的胡子来。
车子很快就发动了，他们好像骑在一条巨大的鲸鱼上顺着水流飘荡。阿谜应该看见了一些路牌，可那些路牌上都是空白的，好像凭空出现的一些泡沫而已。
老板还特意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顺利上车，阿谜回答之后，老板显得很欣慰，毕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上车实属不易了。老板最后交代他到达白白市以后要回电话。
挂掉电话之后，阿谜感觉到深重眩晕感，最后看了一眼身边的中年男人以后，也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他穿过了许多的高楼大厦，也穿过森林牧场，浸透在湖泊之中，也沾染了银河。他翻滚在一片白色中，坠落在无限的黑色里。他开始想自己做的所有事情，像是一颗原子在旋转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亮起了几颗星星，阿谜醒在蓝色的车厢里，周围所有人都醒来了。他们眨巴着蓝色的眼睛，带着蓝色的沉默。
“到了？”
阿谜喃喃自语。
车头前微微晃动，他亲眼看见司机走下了车子，关上了车门。
“他去哪？”
阿谜向身边的中年男人问道。
“上厕所吧，司机很喜欢上厕所，也难怪，他们坐了太久了。”
阿谜从座位上站起来。
“那我们可以下车了吧。”
“或许我们要等司机回来帮我们开车门。”
“也对。”
阿谜陷入了可怕的尴尬之中，于是只好挑起一个话题。
“您来白白市干什么呢。”
“白白市？”
那个人瞪大了眼睛：“你可不要骗我，我就是从白白市坐车过来的，这里分明就是黑黑市。”
阿谜皱起眉头，透过蓝色的车窗使劲往车站的方向看去，那个尸骸一般的车站轮廓，无法辨认到底是哪个车站。或许，世界上的车站都是这个模样的。
他接着往前走，路过每一个乘客面前都发现他们都在发呆等待着什么。“这里到底是黑黑市，还是白白市呢。”
他走到了车头，发现驾驶座的方向盘上正悬挂着司机的身份牌。出于想弄清楚这里究竟是哪里的心思，他戴上了身份牌，按下了车门的打开按钮。
阿谜第一个走下车，后面接着走下许多乘客，如同一群鸽子，一下就不见了。他走进候车大厅，发现这里同样堆积着那些没能上车的乘客。他围着车站绕了一圈，准备走出去看看。
这次检票员拦下了他。
“您好，您该去驾驶了。”
阿谜这才发现自己早就挂上了司机的身份牌。
他又慌慌张张地跑回上车口。可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车了，他从来也没有车，没人告诉他他应该开哪辆车。候车大厅的人们都如小鬼一般畏畏缩缩，没有靠近他，没有人走过来催他，告诉他自己应该开往哪个方向。
阿谜感到呼吸困难。或许，他根本没有走出黑黑市，他在车上睡那一个长长的觉的时候，车子根本没有开走。然而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人，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阿谜再也分不清自己来车站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在这车站里的每一个人，乘客，售票员，检票员，珠宝店老板，小卖部老板，抢劫犯，司机，环卫工人，或许都是一开始要乘车的人。
然而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们全都留在了这里。
那些没上车的人去了哪里？
阿谜终于知道了答案，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老板，老板没接。
阿谜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
阿谜知道有些车再也不会开了。
这时候，有一个环卫工人推着垃圾桶走了过来，他没有犹豫。
阿谜倒头掉进垃圾桶里。
那些没上车的人去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