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命供我上大学的父母（3）
我们被押到警察局，搜身，把护照、手机、现金、钥匙等重要物品扣留之后，由一辆警车把我们送到看守所，等待提审。我们犯的不是一般的小错，而是破坏公共财产、扰乱公共秩序罪，所以要立案侦查，不经过拘留所直接进看守所。战争期间能把法制这样忠实地维持下去，这个国家也真够死心眼儿的了。
我在被押解的路上就开始犯困，我想，这是毒气的作用，以后我就算不死，也得留下后遗症了。进了看守所以后，我就开始昏睡，不知几天才醒来，才能与周围的人交流。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犯，偷抢强奸之类的就不说了，有几个杀人犯，按律杀人偿命，这和你们星球上是一样的，但在我们星球，偿命是真的“偿”，就是说如果他有富余的命，他在银行把一条命转给受害人，这笔金融交易在全球生命管理系统中就激活法医程序，让受害人复活，而凶手也能活下去，并在法院确认受害人已复活之后，依法被释放。但如果凶手没有多余的命来赔偿，结果就和你们地球上一样了。
这都不奇怪。然而我在这个看守所里遇到了一个凶手，连我都无法理解，他是一个富人，有几百条命的存款，但他杀人之后依然被判处了死刑。他杀的是自己的老婆和老婆的奸夫。
我就纳闷儿了，这个国家的法律到底是什么样的，难道情杀就不走银行的流程来抵命吗？
一个本国的人犯悄悄告诉我：
“我们国家的法律，受害者的尸体无法复原时，不适用双活赔偿制度。”
“啊？难道他对受害者做了……”
“是的，他把受害者碎尸了。”
他是在自己家里捉奸的，当时跟奸夫发生了肢体冲突，冲突升级，就到厨房拿了菜刀把奸夫砍了，恰好砍在颈动脉上，很快就死了，他也懵了，没想到出了人命，不知道怎么收拾这个场面，老婆往外跑，他拽着她不让跑，也不知道是怕她报警还是什么，在挣扎中，他把老婆也砍死了，这第二刀就是故意砍在颈动脉上的了，是想早点结束这一切。他本来想自杀，但把刀砍在自己脖子上时没有了力气，并且下意识地砍偏了，他为自己贪生怕死找到了一个理由——不值得为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去死。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收拾局面。那怎么办呢，两具尸体，光是扛到车上如何不被邻居发现就是一个问题，即使半夜都有人在楼下走动，他最终把尸体切成若干块，一块一块地往外运，扔到河里。最后破案后，尸体零零碎碎且泡胀了，显然无法复原，那么转账赔偿性命就起不到作用了，死者是死定了，那么按法律，凶手也得死，不管他有多少条命的存款都等于零。
“你又是怎么进来的？”那人问我。
“扰乱公共秩序。也可能被安上破坏公共财产的罪名。”我说。
“具体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路上，封路用的铁丝网让人剪开了，找不到案犯，可能会栽到我头上。”
“嗨，不值几个钱，顶多一条命的事儿。”
“我连一条多余的命也没有。”
几天后，我被提审了。提审我的就是抓我的那位警官，这一点，和你们地球上的办案程序一样，先是由办案的警察讯问，再把材料提交给检察院提起公诉。
我现在才能仔细看他的长相，他细皮白肉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感，不像刑警倒像一个常年在办公室工作的公务员。我有一个问题，比他想问我的问题更迫切，我一见他就问：
“死了多少人？”
他一脸懵逼。
“跟我一块儿翻窗户的，死了多少人？”
他说：“我抓的是你，又不是他们，我怎么知道他们的死活？”
“你太冷酷了！”要不是被铐在椅子上，我会跳起来抽他，“那天明明看见他们倒下了，在毒气中倒下了，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也不愿意稍稍放松法令让他们逃生，你还是人吗？”
“你等会儿，先不要这么激动，你的语言有偷换概念的嫌疑，倒下，被你偷偷变成了死掉，你怎么知道他们死掉了？”
“那样的毒气，还不得把人熏死？”
“噢，你是这么认为的。好吧，你不了解我们国家的情况。我们在打仗，打仗历来有一个人道主义的问题，怎么在歼灭对方军人的同时保障平民的安全，现在，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当然解决办法被我们和叛军双方都掌握了，都在使用。你看到的毒气，并不是杀人的气体，也不是病毒载体，它甚至不会引发任何生理疾病，它有个学名叫意志毒素。”
“意志毒素？”我只听说过神经毒素、血液毒素之类的，没听说过这劳什子。
“是的，它只摧毁人的意志，使人无精打采，没有力量也没有兴趣去攻击他人，这样的话，打起仗来，士兵们就废了，相当于被歼灭了，而老百姓的生命还得到了保障，当然昏睡几天是难免的。”
怪不得，当时给我指路的当地妇女懒得躲这毒气，他们司空见惯了，大不了睡一觉就完了。
“好吧，现在该我来问你了。”他打开了录像机。
不出我所料，他怀疑剪开铁丝网的人就在我们几个中间，如果罪名凿实，这比翻越铁丝网要重得多，要判刑要赔偿。赔多少呢？那铁丝网是内含物流传感网络和电子监控线路的，公路局已经报了价，它值一条人命的价钱。
“啊？一条人命？这我可赔不起啊，你可别冤枉我。”
“你到我们国家来干什么？”
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又说：“我的客户去找他的亲戚，在郊区不知道哪里，我替他进城来办事，没想到遇到这事，又是刑拘又是一睡好几天不给他消息，现在他肯定等急了，请让我告诉他一声好吗？对了，你们国家有保释政策吗？他有很多条命，他能保释我。”
“他的手机号？”
“存在我手机里。”
“你脑子里记得吗？”
“不记得。”
“那就麻烦了。你的手机，已经被移交给物证部门保管，要取出这些东西，就要你的保释证明，但要保释你，又需要这部手机中的电话号码以召唤你的保释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我说，你到底是干刑警的，还是大学里的老师？”
“你以为警察就不能有文化吗？我是法学院毕业的，在学校就是高材生。”
“说正事吧。我的手机在那里，没有我的保释令就取不出手机，没有手机又联系不上我的保释人，这明显不合理嘛，你们的制度有漏洞。”
“这个解释权不在我。”
“那怎么办！我明明有人保释，还得窝在这里！最后说不定还特么的要赔公路局一套设备搭上我自己唯一的一条命！”
“你别激动。”要是别的警察，早就呵斥我“老实点”了，这位警察的素质真是让我不扶墙也得服他，“制度与人性的冲突，时有发生，你不是最惨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真想说“讲你大爷的，这是尼玛的审讯吗”，忍住了。
他接着说：“战前，我们国家流行过一次瘟疫，国家发布了制度，出入所有关卡、住旅馆、坐公交车等等，都需要检疫证明，检疫证明是在医院开的，采血、出结果，最快也要半天的时间。颁布这个制度的头一天，很多人不知道它，到商场或坐公交被查验，进不去，也就算了，大不了走回家，找附近的医院开证明去。但是制度的制定者忽略了一种情况。那天晚上，在离开首都的检查站，滞留了很多人，”他指着我们逃离的那座城市，“里面很多都是刚放寒假的学生，高高兴兴回家过年，他们的家不在这座城市，他们要通过检查站，回自己家过年，他们没听到检疫证明的事，没有开这个证明就来了，带着大包小包，就被检查站截住了。为了防止首都的病毒扩散到全国，离开首都也是必须检疫的。那天晚上，零下十度，学生们站在检查站的风雪中，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了——要通过检查站就得有检疫证明，要开证明就得回市里找医院，但没有证明就坐不了公交车也打不了的，只能走回去，而这里离市里有五十公里，他们在大风雪中走回去吗？没有这个勇气。有一个关键细节我刚才忘了说，他们从市里出来上公交的时候，制度还没有颁布，恰好就在他们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制度颁布了，警察们火速赶到检查站布岗了，明白了吧？而且，他们就算走回市里，就算半夜三更找到医院做了检查，又能怎么样，要明天中午才出结果，今天晚上，他们仍然没有报告，没有报告就回不了学校，进不了旅馆，连他们想进通宵网吧暖和一会儿都是违法的，网吧老板不敢担这个责任的，整个世界的室内环境在一夜之间对他们关闭了，明白了吧？那晚上，他们只能站在风雪中，聪明的话就站在检查站的风雪中，等警方叫来的流动检测车来给他们做防疫检查，在出结果以前他们哪儿都别去，就在风雪中站一宿！你觉得警车可以收留他们？警车只有三辆，就算警察都出来了，把座位让给他们，收留得了那么多人吗？很多孩子在打手机啊，给父母打，哭，给学校打，求助，给市政府打，市政府下班了，接电话的只是一些外包的接线员，只会回答早已准备好的常规问题，比如社保断了三年该怎么办之类的，你要是问她因检疫证明被困在暴风雪中怎么办，她只能说明天一上班就向上级反映。你说什么？警察放他们过去？哪个警察敢担这样的责任？你以为警察不难受吗？警察不是人吗？我的一个同学当时就在那儿执勤，把自己警车的座位让给了几个打喷嚏的女生，全车的警察都在风雪中站了一晚上！可他们不能放人过检查站！法规就是法规，明明看见它有漏洞，也不敢违背！这就是人类社会！你现在说……说到哪儿了？咱们为什么扯到这里……哎唷我这一通嘀哩嘟噜的把正事给忘了……”
这还叫特么什么审讯啊，我也蒙圈了，因为我听了风雪的故事后，把自己的悲苦也给忘了。
“大哥，”沉吟一会儿之后，我严肃地说，“警察局不适合您，您可以去德云社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