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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2025-11-09  本文已影响0人  幻亦痕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九期:小孩


小时候,父母在市里工作,姥姥姥爷把我带大。

我的个头堪堪与门把手齐平,我看着姥姥喂鸡喂猪,姥爷把院子里的花盆从东移到西,把小小的一块菜地从南浇到北,然后骑着电动车去野地看庄稼。狗子见到我会摇尾巴,吐出舌头一直看我,猫子很懒,窝在富有阳光的空地上,一睡一下午。

我上大学以后,和舍友说,我是山西人。他们好奇或打趣,问我:是不是山西人要午睡?

我闻之大惊失色,曰:世上安有至午而不睡者耶?

认真想想,的确如此,在我的家乡,好像连猫,狗,鸡,猪都要午睡。

姥姥姥爷不让我和村子里的野孩子玩。所谓野孩子,就是同样父母外出工作,被交给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照顾的孩子。但通常这样的孩子都很难被长辈管束,除了我。

透过我家玻璃,我经常能在街上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总是咧着嘴笑,手里携着我不认识的东西,来回逛荡,有时我会与他们对视,他们笑着看着我,仿佛在邀请我:来啊,和我们一起玩啊。

我飞快地抽离眼神,看向别处,心里却很向往,我不想成为野孩子,貌似我有着与他们不同的、更高层次的标签,但我很向往这种快乐。

我想我已捕捉到自然的规律,夏日落雨,冬日落雪,日过午至热,月上空而夜。

老一辈人节省,晚上不开灯,吃完饭我就和姥姥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外,屋内昏暗,屋外星光落地。通常我会和姥姥坐在屋外,很长时间,直到睡觉。

现在想来真的很不可思议,如今的我娱乐也需要手机,工作也需要手机,再想要彻彻底底离开手机哪怕十多分钟,都是不可能的。

野孩子们又路过我家门前,有一个男孩手里提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后面跟着的孩子们时而发出笑声,说的话我听不真切,他们的眼珠和那个男孩手中的东西一样在发光,他们的身体和脸在发光,我知道他们在看我。

我姥姥跟我说:“别学他们,这些野孩子都坏得很,打人偷东西,小小年纪啥也做。”

我看着他们走远,在黑暗中逐渐模糊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大街的拐角。我抬头问姥姥,天上闪着灯的东西是什么?

我姥姥问:哪啊?

我指着一处,然后又指了指另一处,头上来来往往,很多。

我姥姥说:我没看见。

我用力伸手指向天上的光点,姥姥眯着眼跟着寻找。

姥姥还是没有看见。

我经常见他们,他们默契地排成一条长队,露出被太阳晒得焦黑的胳膊和脖子,嘴里随意塞满吃的。我忘不了他们看我的眼神,眼神里没有情绪,又好像询问。

也许他们也想和我玩,他们的游戏场所离姥姥家门口越来越近。直到他们某一天站在姥姥家的台子上玩,我仅透过玻璃就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帮孩子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几个女孩个头远高于我,为首的男孩眼角有一道明显的疤,七八个孩子围一起做游戏,蹦蹦跳跳,时而爆发出大笑。

我走出家门,站到台子上,两手装在兜里,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们玩游戏。他们没有搭理我,继续玩着。情况和我预想的不同,我继续保持沉默,继续把手放进口袋,是我最后的倔强。他们似乎在故意忽略我,所以我和孤单僵持了很久,也没能加入。

再次,当他们在姥姥家台子上玩的时候,我问,能不能带我玩。

眼角有疤的男孩说,可以。

这个男孩叫马乐乐,这些人里面和我玩得好的另一个男孩叫李帅,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李佳,另一个叫安悦,其余人的名字我已经原封不动地归还给他们,不记得。

以后一到下午,他们会来姥姥家台子前玩,我就能加入。透过玻璃窗,我会提前很早就开始期待。等他们出现,加入他们似乎成为了我的日常。姥姥对于我的说教多了起来,每次出门前,千叮万嘱。我总连连点头,撒腿就跑。

马乐乐每天都像个哨兵,在村里巡逻。

“每天这么逛村子,不无聊嘛?”我忍不住问道。

“我发现了很多好东西,很多好东西。”马乐乐说。

我随口说:“古董才能叫好东西呢……”

“有的,我知道哪里有,我能带你去。”

“古董,哪有古董?古董可值钱了……”我联想着电视节目里的鉴宝,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一件。

“在一个地方,一个破庙。”他说。

“破庙里面有古董?”

“有。”他说。

“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行。”他说。

“远吗?”我问。

“还好。”他往前走。

路越走越窄,从石头路到土路,从土路到草地,最后我们走出了村子,到了野地。他向我指了指,说就在前边。

我没有看见,继续跟他走。

再走着,就走到了蒿草丛。我踮起脚尖,努力能看到破庙的房檐轮廓,那时我还没有近视,视力极好,层层叠叠的臭蒿高过我们头顶,我的鼻腔充斥着这种草味,四处是虫鸣。

马乐乐牵着我的胳膊,让我跟着他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有时踩到砖块,有时踩到石头,有时踩到土坑,我走得很慢,害怕崴脚,他似乎对于这条路很熟悉,带着我弯弯绕绕,我们不断靠近破庙。

这时的我已经离光亮越来越远,破庙离我们很近。

庙里传出了一些声响,咳嗽声,脚步声,我隐藏在高大的臭蒿里,转头想走,马乐乐拉住了我。我不敢放声大叫,他牢牢抓着我的胳膊,低声说:“别动,别怕。”

我浑身凉意,好像一千只蚊子趴在我的身上,抽着我的血。

马乐乐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只要咱们和里面都是黑的,就谁都看不到谁,不要说话。”

过一会儿,真的有人从庙里走出,月光下我认出了他,是我见过的人,我叫不上称谓和名字。他扛着锄头,嘴里还念叨什么,慢悠悠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和马乐乐蹲在臭蒿中,像目睹了什么秘密。我屏住呼吸,尽管我见过他,但我仍然害怕被他发现。他迎着臭蒿往前走,不躲不闪。我想象着他平日里穿的涤纶衣服上,被沾染上臭蒿绿色汁液、气味的画面。

我的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等我俩确定这个人走了以后,我们继续向前摸索。

我们几乎是顺着刚才那个人离开的路径,走到破庙前的,庙里漆黑,我瞪大眼睛和黑暗对视,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在注视我,突然间我一身冷汗,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马乐乐放大声音:“走啊,我带你摸里面佛像的眼睛,那是个好东西,特别光滑。”

我还在紧盯着庙里,我总觉得现在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没走,是不是庙里还有人,是不是庙里死过人?我大喊:“出来!”

没有回应。

马乐乐率先走进庙里,被黑暗吞没。

几千年的恐惧与敬畏贯穿了我的血脉,我叫马乐乐的名字,但庙里面没回答。

我撒腿就跑,不管不顾,很快就跑回了光明之地,原来来的路这么短,去的路这么快。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姥姥问我去了哪,我没说。

第二天,野孩子们又准时出现,我一眼便看见了马乐乐,他也看到了我。天还亮,他带着所有人又去了一次那个破庙。兴许是人多的原因,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们说说笑笑就走到了破庙前。

破庙没人打理,房顶也塌了大半,地上有两块占满土的烂蒲团。从门口一眼看到底便是一尊大佛,大佛的脸上已经斑驳,不再有漆色,两手手指也基本断没了,看不出是什么手势,但其眼珠如墨,很是神奇。这个不大的破庙里除了大佛以外空无一物,我开始好奇在那天我见过的那个人来破庙干什么。

也许只是歇歇脚,也许是求佛,更有可能在这里藏了宝藏。

马乐乐让我们看大佛的眼睛,他用手指按在大佛眼珠上,李佳第二个上去,有样学样地摸了一下。然后她说,就是块石头——很圆的黑石头。

我还是不敢像他们这样做,小时候我极端怕神怕鬼。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保我以后吃香喝辣有一堆古董,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让妖魔鬼怪离开我。

有一个人说:“不好玩,咱们回去玩游戏吧。”

大家附和。

马乐乐没有再说什么,我一下子很失落。

秋收时,我就不能和他们玩了,姥姥姥爷都在地里收庄稼,来帮忙的同村张二爷开着拖拉机在庄稼地里来去,谷物的香甜味会透过外壳散发出来。我从已经翻过的土豆坑里捡出小土豆,小土豆可以在地里现烧,柴火就是枯草和土豆苗。姥爷掏出打火机点燃枯草,生火。我把小土豆一股脑全扔了进去,姥爷说少放点,不然熟不了。

姥爷说小土豆吃起来很麻,让我少吃。我说,我喜欢吃,以后长大我要种比姥爷现在还要多的地,全种土豆。姥爷让我好好学习,出人头地,挣大钱。

我听不懂,点头。张二爷叹气说,钱难挣,屎难吃。

烧出来的小土豆外层是焦皮,吃起来是苦的,只有最当中的一点白瓤可以吃,我吃完白瓤还要再啃焦皮的内层,姥爷说吃多了拉肚子,我就不敢吃了。

姥姥腰不好,在地里每走一段路便要站直歇歇,她的手抓着编织袋的边缘,编织袋里装着满袋的大土豆。我把烧好的小土豆给姥姥吃,姥姥不吃,说让我吃。在很久的以后,我工作回来一趟,姥姥拄着拐杖。我很爱吃梨,姥姥伸手给我指后院的梨树:“今年梨真繁,你看,那里……”

她又说:“你看那里!还有那儿!”

经理的电话打来,手机颤个不停,我说,我看见了,说完赶忙接电话。

马乐乐把破庙里的佛眼扣了下来,某天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递给我一块黑色的石头,让我收好。我又喜又怕,说:“这是古董,是文物!犯法呢!”

马乐乐咧嘴笑着说:“犯啥法,我爸说,这是几十年前的庙,这几年塌了而已。”

阳光透过他蓬松的头发,他挠挠脸把佛眼塞到我手里。

我并不牢靠的底线很快就被磨光,我攥紧这块墨色的石头,手掌被沁得凉丝丝的。我和马乐乐说:“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马乐乐说:“咱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的影子罩在我身上,我能闻到他身上略微的臭味,我努力记住这张脸。

我把这事告诉姥姥姥爷,拿出佛眼给他们看,姥姥让我以后离马乐乐他们远些,说他们坏得很。姥爷也许根本没有听我的话,点着烟发呆。

我和姥姥说:“他们不是野小孩,他们根本不坏,很照顾我。”

姥姥说,野小孩就是这样的,等和你惯了后就开始欺负你。

我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越惯越欺负人?

姥姥说,有的,越往后越都是这种人。

安悦很漂亮,又瘦又高,很懂得照顾人,有次我玩游戏摔倒了,两个膝盖都被蹭破油皮,她拉着我用水洗,给我贴创可贴。分不清什么叫喜欢,从此以后我就爱凑近和她玩,有些话我不懂得说,有些话不敢说。等我上初中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之后回姥姥家,明知道她也在这个村子里,我也没有再去找她。起初还是会惦记,时间长就忘了,再突然记起时,也就不痛不痒的。

大学时换了一座城市,遇见了另一个她,天上很多光点忙忙碌碌,不知道哪一程航班会通往我的家乡。她的长发被晚风吹在我脸上,酥酥痒痒。

我把一块黑色的石头给她,然后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接着她问我,那这块石头是琉璃吗?我如实回答,不是,它真的只是块石头,被打磨得光滑的石头。她朝我笑,说,那这就只是块石头了呀,一点用没有。

我看着湖面,湖面中有另一座城市,心脏想要挣脱束缚,大脑还在畏畏缩缩。这里走过太多的人,见证了太多的爱情,面对了太多的失意。

她出神望着对岸,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夜色中我拉着她的手,就像我当年攥着佛眼一样小心翼翼。

我年轻,我能学本事,我能吃苦,我一定能娶我想娶的人,有想要的家。

我说:“有用。多有意义,多浪漫。”

在小学里面碰到的马乐乐,是一个不学习,每天被叫家长的孩子,他看到我,都会和我笑。小学五年级,马乐乐转学,往后我们也没再有联系。从上学到现在,我遇见过很多人,没有联系的才是大多数,爱的恨的都走散了,以前我期待重逢,现在相反。

我一直改不了午睡的习惯,哪怕中午闭着眼趴在桌上一会儿,也要睡,大学、工作都如此。而且我发现,并不是只有山西人要午睡,五湖四海的很多人都在中午睡觉,也并不是所有山西人都要午睡。说得严重一点,这是种刻板印象,起码我清晰记得,在我小时候和村里孩子玩的时候,顶着大太阳,我从来不困。

我发现我现在身上的很多特质,其实都与在村里生活的那段时间有关,是好也是坏,记忆里的喜悦并未随着时间而被解构,日落时姥爷就能从庄稼地骑电动车回来,我们一起吃饭;晚上九点就要关电视睡觉,我会蒙在被子里侧耳听街上的脚步和犬吠。简单来说,我太理想主义了。

各家都要秋收,等从庄稼地回来,我的一天又要结束。日落。鸟群叽叽喳喳地划过天空,落在姥姥家的梨树上,落在房檐上,落在街上的电线杆上,一有人经过,便又叽叽喳喳地飞走。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白烟,连绵,悠长,风吹不断,记忆带不走。透过白烟,是橘色的天空,云拉伸舒娟,肆无忌惮,院子里的狗躁动起来,呲牙低吼,隔着大门,任老四骑着电三轮回到自己家。

那么平静,那么孤单。

我也想,撒野。

我冲出家门,疯跑,大声喊着:“啊!”

鸟群被我惊飞,树叶摇晃,过路的人注视着我,可惜我的勇气在十几米后殆尽,我的嗓子火辣辣的疼,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一言不发。我打开电视,把频道换成少儿频道,我最喜欢的动画片刚好在播,种种情绪很快被抛在脑后,今晚我还需要吃一顿晚饭,然后睡一觉,就变成明天了。

大学毕业前,我的恋情结束。她和我吵过一架,她说:“人又不可能浪漫、理想一辈子。浪漫,迟早会把你淹死。”

我想起破庙里的无眼佛像,想起第一次见到野孩子的感觉,分手那天我在操场上跑到力竭,胃疼,恶心。我还想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次,但根本没有力气。

有些话我仍然不敢说,不能想,不会忘,从前的月光也会照在别人身上。其实后来我有听说马乐乐的事情,但那已经是我不认识的马乐乐了。

姥姥家所在的村子不大,但我没走完,以前未走完,以后走不完。当我第一次独自在村子里面逛时,我遇到了另一个孩子,他叫杨天。

那天我手握着一根笔直的树枝在村子里瞎逛,碰到了站在自家家门口的他。

我依稀记得他很腼腆,抿着嘴笑,说话很小声。现在我明白,这样的人很固执,很有见地。

他问我,村子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杨天,我带你去看好东西,是一个佛像!”我牵着他的手,心里得意极了,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秘密,我想分享给他。

他的眼里闪过犹豫,与好奇。

“走,我现在带你过去。”我趁热打铁,拉着他往前走。

我听到从他家里传出呵斥的声音,他的妈妈从屋里冲出来,说我是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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