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村庄
在长江之北,九华对岸,有一个小小的村庄一一叶庄。那里,是我的家,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当然也是我近年来不时回望的方向。
她太寻常了,寻常得你对着她说不出什么来,就像春野中的一株小草,就像秋空中的一缕流云,她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么,有什么好说的呢?直到中学时,我才知道她出产过“东乡武术”、浸润着“桐城古风”,我才恍有所悟:原来小草脚下还有大地,流云背后还有天空。
小村离长江不远,可是看不见长江的,也觉不着一丝江风的气息,只有来到七里远的镇上,才能见到江堤,才能看见长江像一个巨大的懒汉,兀自的卧躺着,寂寞不过,颤动颤动那肥硕的浊黄肚皮。小时候,一年也难得来镇上几次吧。
这儿的地理风貌该是属于江北丘陵地带。可是,也不见山,听说山在几十里之外,绵延这几十里地的尽是“绿树村边合”的村庄和村庄之间的田野,所以,山对于我们来说,可谓行行重行行,有同于无。
小时候,世界对于我而言,就是这样广阔无垠的一片,就是静默的房屋,青淡的炊烟,浓密的树荫,和生长着各色庄稼的田野。那时馒头一毛钱一个,小小的心无数次的盘数,一天顶多吃六个馒头六毛钱,(我们那里还是以米食为主,选择馒头,是觉着馒头方便,说话走路玩儿都不影响吃)再加上别的开销,一天一块钱足矣,所以长大了,我每个月只要挣三十元就够了。余下的时间要干什么,是从来没想过,小小的心被知足和永恒填满。
房前屋后生长着粗粗细细的枝条,掩映着层层叠叠的树荫,从没见谁栽过树,根根相绊,枝枝互挽的树们,怕是先于我们落户的居民吧。
有细干高枝的桑树,每到夏初,红红黑黑的桑子挂满枝头,桑树是难于爬上去的,枝干笔直而无枝桠,仰着小脸纵身跳跃,垫着板凳持着锄头勾起枝桠,猛摇枝干下起桑葚雨,总能吃得黑乎乎的笑脸再去玩乐。
有肥大鲜嫩的红果挂满枝头的梓树,形似杨梅比杨梅多汁,却不能吃,路过一次遗憾一回,这么美的果为何不能吃呢,白白的一个一个的落在地上,像一块一块红色的鸭粪鹅粪。对梓树是没好印象的,好像用美丽的谎言赢得了我的欢心勾起我的向往却无法兑现承诺的大人,你说又不能吃,挂这么红大的果,是什么居心?用刀砍在枝干上,流出浓稠的白色的液汁,涂一点在脸上长癣的地方,效果立竿见影。
还有美丽的枫杨树,枫杨树极其浓密,顶天立地,上遮蔽天日,下伸手可及。夏天到了,更独具风情:结出一串串碧绿晶莹的,对生的人字形的小果,像一串串小元宝,又似无数对小小翅膀,总爱独自在夏日的枫杨树下流连,望着薄薄的透明的绿色的羽翼在风中轻颤,会觉着自己有一天也会驭风飞翔。小元宝会在秋天变为深绿,我们会将其捋下,装满口袋,在适宜的地方,一一摆出心爱的图样。
村里只有两株果树:一株桃树,一株桔树。
桃树是门前三奶奶家的。我家,三奶奶家,还有几户人家处在小村中间,屋基极高,距离下面,三米总是有的。三奶奶家的桃树就长在屋基的边上,小桃树,枝干并不粗大,枝条总是显得苍老。春风来去,就在黑旧的枝条上啄出簇簇新绿。所有的新绿中,只有桃枝上的点点,最动我心,苍老的枝,娇嫩的叶,莫名让人感动涟涟。不知是哪一天,树上就挂上了零星的毛茸茸的的小桃,我们就坐不住了,悄悄地摘下两只,放在兜里。也不吃,因为不好吃;随时拿出来,鼻前嗅嗅,好像拥有了这小毛桃,生命就更加鲜美了,不管能不能吃,桃子可是水果呀,而这该是我们,为数不多,比黄金还稀罕的把水果篡在手心的机会。水果一词,那时候是多么高贵呀,凝聚了一个小女孩美好生活的所有梦想。所以,三奶家的桃树,从来没结出过大桃子,不知是树的品种就是这样,还是拥有水果梦想的小朋友太多。记得有一次,低矮处的小桃都没了,我和一个小男孩爬上枝头,坐在枝桠上,晃着小脚板,谁知树枝太老太弱,一下子就断了,我们摔倒了三米以下的灰坛里(三奶家的垃圾池)。糟糕的是看见三奶从高处朝我们跑来,顾不得惊吓,我们拔腿飞奔,三奶倒是不追了,我们也不敢回家,怕她去家里告状。挨到天黑,再也无处藏身,灰溜溜回家去,小心翼翼查看母亲的脸色,也没什么异样,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第二天吃早饭,三奶到家里来,问我伤着没有,她看我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想看我们摔伤没有,那知我们以为她找我们算账,看见我们跑得飞快,料想我们也没什么大碍。
桔树是六爹六奶家的,他们是村里最年长者,两位老人单独生活,没和下人一起。桔树开白色的小花,夏天路过,会看见枝头和地面星星点点,像是落了一小片的雪。碍于年长者的威仪,小桔子我们是不敢轻易动的,到了桔子可以吃的时节,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趁着夜色,拿着锄头,两三人一伙,有人负责勾桔子,有人负责捡桔子。桔树就在老人卧室的前面,枝叶覆盖着瓦片,有时候锄头会碰着瓦片,有时候桔子会滚落在屋瓦上,老人家觉睡的早,惊醒来也不起床,慢悠悠念叨:桔子还酸呐,还不能吃,熟了都是你们的。我们也不贪,拾起两三桔子也就撤了。记得初冬的时候,桔皮泛黄了,老人搬来梯子,采下桔子,所有在场的小朋友都有份,只是老人家重男轻女,男孩子可以一次次的给,我们女孩子只给一次,一次一个,再要,他会说,刚才不是给过你了吗?你如果再质疑,为什么给他们都好几个呢,他会装作没听见,哎,气煞我也。
小村很小,二十多户人家,除了红白喜事,大人们聚在一起闲聊的情况,是很少的,一大群女人聚在一起,蜚短流长,唾沫四溅,更是从未见过。他们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好像是为了验证没有泼妇就不是农村似的,小村也有一位,某一天清晨,你被惊醒,睁开眼睛,窗外天色迷蒙,不用说,是那位妇人心情不好了,端着砧板,拿着菜刀,一头剁着,一头骂骂咧咧,借口是鸡丢了一只(我们那里黄鼠狼是经常出没的),或是谁毁坏了园中的菜。也没人当一回事,继续睡自己的觉,或是就此早起干活。
也是村子小,村里有个可爱的习俗:某位人家要嫁女儿了,在她确定婚期以后,别的人家都是要送吃食过去的,以示祝福。一般都是面条,取牵挂和长久之意,常见的是鸡蛋面和肉丸子面。三个荷包蛋或是九个大头丸子,和面条煮在一起,堆尖满脑一大碗,为了方便,放在有把手的大瓷缸里送去。我最盼望这样的事情了,一则趁机自己也饱饱口福,母亲也会顺便给我们做一些;一则面条送去,可以看见待出嫁的姐姐迷人的笑脸,还有姐姐回的一点小礼物,一条红手帕,或是一小盒香脂,都是迷小女孩的物件。
小村不靠山,不着海,物产没什么特色,却最能包罗万物。只要是活的种子,播散在这片敞开的土地,没有不能回馈你以绿,以花,以果的。水稻,棉花,小麦,玉米,大豆,油菜......茭白,莲藕,芡实,菱角各种水生植物以及各种菜蔬,无不是成片的自在生长;我不能告诉你,小村有什么特产,因为一个地方的特产品种总是少数的,小村的一切,件件都是那么卓越,你叫我举荐哪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