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玉
第一章 缘起
寻玉
“听说了吗三娘，咱们村的赵狗子从后山上找了个媳妇养在家咯！”王大婶坐在自家门口编簸箕，同旁边织毛衣的徐三娘说道。
徐三娘四十来岁，长脸薄唇，八字眉耷拉出一副苦相，是王家村出名的碎嘴子。她向王大婶点了两下头，“赵狗子那娃儿三岁没爹四岁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徐三娘撇撇嘴，“见了他那两间茅草屋，会有姑娘瞧得上他？”
王大婶闻言放下簸箕，掏出兜里晒好的南瓜籽递给徐三娘，笑道:“那可不是！但我上个月去后山摘菜的时候碰见他了，那脸生得真是...”
“真有那么好看？”徐三娘吐掉瓜籽皮，收拾起自己的毛线团子。
王大婶往灶房看了几眼，邻居郑老伯家烟囱冒起了一缕炊烟。
“像是他娘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男狐狸精！”
“嚯哟，那他可终于遇上缺心眼的媳妇了。”徐三娘起身，“婶子，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做饭了，咱们明天再聊。”
王大婶拉住她，笑道:“别走别走，在婶子这里吃，割熏肉招待你成不成？”
“这可不行，家里几张嘴巴张着还没喂呢！”
“那抓点瓜籽去，婶子就不送你了啊。”
“多了多了，谢谢婶子，明儿给你带两根莴笋来，这季种的很好吃。”
...
夜色滴垂，染黑枯黄稻草，一朵油灯点亮两间空房。吊着的铁锅里煮了野菜汤，咕噜冒着泡，柴火堆旁坐着赵狗子，以及他的新媳妇，姬玉。
“吃点东西，不够的话隔壁还有土豆，我去洗几个来煮。”赵狗子递碗给姬玉。
姬玉接过不吃，“你吃吧，今天帮人翻了那么多地，可把你累得。”她反送回去，“你听说过哪个神仙会吃饭？”
赵狗子叹气。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好，总说自己是神仙，见他太苦了，特地显灵来做他媳妇。
其实赵狗子也曾怀疑过，自己从小没了父母，横竖也就这两间茅草屋傍身，早已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竟然有人愿做他的妻？怕是换了旁人也难以相信吧。
不过赵狗子觉得既然要做夫妇，那么无论如何，凡事自然都是要多顾及她的。
姬玉体贴，那便不辜负她的好意。赵狗子忙活一整天，这肚皮都要贴上后背了，就着这点野菜泡饭，安顿了五脏庙。
姬玉直直望着赵狗子，心下思索。虽然名字听上去没有以前在话本里看到过的“衡俊”、“书禹”，那般有书卷气，可样貌却是生的极清俊。
她这穷夫君，站时长身玉立，如青松迎霜雪，坐若君子兰幽发，香远益清。
发似鸦羽，刘海往额上投了淡影，敛去秀眉形状。白肤红唇，琼鼻直挺，杏眼黑白分明，望向谁都似有盈盈秋月自水中生辉，真真生得眉目含情，像是望族的幼弱嫡子，惹人怜爱疼惜。
碍眼的是他套身的粗布烂衫，脏旧得快掩埋了这颗沧海遗珠。
有风来，灯花摇曳，橘子色的光深浅泼洒，照得心头暖洋洋的。姬玉望着扒饭的赵狗子，笑了，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
但始终未能掩埋。
那这粒小珍珠，就让我来替天地好生照料。
姬玉本是天上的一个小花仙，掌管绣球花的开谢。生性贪玩，最铁的玩伴叫陆汐。陆汐真身是朵绿萼，爱穿淡绿衣裳，像根行走的莴笋。因是记载人间事务的通玄元君的座下弟子，所以可以常常在凡间游逛。每次回来也一定会给姬玉捎回人间戏本儿，这可是姬玉的最爱。
姬玉看过《重生之王侯将相自草莽出》，《祸国妖妃之美人迟暮》，《妖怪惊谭之怨鬼大闹地府》，《仙廷往事之重生的桂花树》.....
自诩阅遍了三界众生百态，洞悉世事诡秘变幻。
说白了，是个胆大的理论派。
但姬玉在戏本子里见识了那么多才子佳人，爱恨别离，早已心生向往之情。可姬玉在仙界兜转，忙碌工作，恍然间已过去一千余年。碍于仙界规矩森严，自己身份低微，所以一直苦于找不到可以去凡间的机会。
也不知是不是姬玉前些时日，兢兢业业工作积攒出来的人品，这一日她本是要去通玄元君府上找陆汐要话本子，正巧赶上了月老同元君的棋局。
姬玉悄悄躲到云母屏风后面，听元君向月老讲着一个凡间男子的故事，不错，这男子便王家村的赵狗子了。
这赵狗子身世凄惨。
赵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某日白天帮完工喝酒，晚上走夜路回家，醉得一头栽进田里淹死了。赵娘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是几乎全村男子的梦中情人，刚当上寡妇不久，就有人夜里撬门。赵娘抱着四岁的儿子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还是家养的一条小土狗，死命叫了一晚上才吓走那歹人。
自此村里的风言风语就传开了，说这赵家寡妇是狐狸精转世，克死自己丈夫还不收心，四处勾引别家汉子，好生不要脸皮。
农妇们处处给狗子娘难堪，坡田上扔掉她装满菜的大背篓，当众扇她巴掌，撕扯衣服，甚至推她进茅房，往她身上泼尿，笑骂她狐狸精就该有一身骚。其他男的不动声色抢占了赵爹好几亩田地去耕种，直到赵家彻底没了田地和山头。
一日天晴，狗子他娘给儿子煮了碗汤面，狗子还没吃完，就发现娘在哭，娘过来抱着越发瘦弱的他哭得凄厉却无声，瓢泼的大雨都滴进了一碗面中。
狗子娘哽咽:“儿，好好活着，要乖，要听话。”
芋头摇着尾呜呜叫，急得团团转，伸出爪子扒拉狗子娘的裤腿。这女人头发半白，整齐挽了个髻在脑后，俯首竟见头顶小块森然头皮。
“芋头会陪你的……芋头也要乖，保护小主人好不好呀？”
三天后，狗子娘吊死在后山的一颗树上。
......
赵狗子自此成了孤儿，东家施舍一口饭，西家赠送一件衣，像株生命力旺盛的杂草，扎进土里卯足了劲伸展根芽。所幸他生得乖巧，一双眼睛会说话，吃人家的饭，便帮人家干活，勤快又懂事。人们也都乐意几口饭就买到小小廉价劳动力回来赏心悦目。唯独这村里的教书老先生，看他可怜，默许他趴在窗口旁听讲堂。
如此过去十二年...
或许也将这么过一生。
姬玉听完赵狗子的故事，觉得委实凄惨了些，人间话本里都没瞧见过这种境遇的男子，又思及元君刚刚说这孩子有仙缘，想请一位人物去渡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姬玉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向月老和元君作了揖之后，想要毛遂自荐。
姬玉这一连贯的动作，着实把月老和元君吓着了，且不说她这突然从屏风后出来，就说这主动下凡去帮助赵狗子这件事，也很让他俩吃惊，要知道元君也询问过好几个女仙官，没有一人是愿意的。
不过月老似乎很中意这小丫头片子，转身对元君说道:“你不是正愁找不到人吗，喏，这不就有一个吗，我瞧着啊，成！”
就这样,在月老的“撮合”下，姬玉成为了那个下凡帮助赵狗子的“幸运人选”。这样一件人人不愿的苦差事，在姬玉眼里却显得是极好的。
就连日后陆汐问起她当时是怎么想时，姬玉也只是回道:“从前只是在戏本里看过人间百姓的一生，如今有了这等好机会可以下凡，我怎么能错过呢？”
于是，在元君和月老的安排下，姬玉下凡了。元君叮嘱姬玉，仙人不可擅用法力，姬玉不好意思笑道:“元君多虑了，小仙本就不擅法术，只是能唤开几株小小绣球花罢了。”
通玄元君:“......”
上月赵狗子去后山祭拜他娘，刚磕完头起身，就看到一个穿长裙的姑娘，着实面生。问她何人，她道仙人。问家住何方，她道天上。问她意欲何为，她说:“我来渡你。”
赵狗子觉得这姑娘是被人拐卖时灌了药，逃出来以后脑袋不灵光了。
谁知姬玉自那日起就对他寸步不离，赵狗子躲了好几次，也没能躲开。怕她又遭遇坏人，就把她带到自己新搭起来的屋子里，想等她清醒了再送走她。思索了一下午，又对外谎称是自己已经过门的媳妇，谁来打听都这么说。
一来二去，人们虽然迷惑，倒也认识了这个突然出来的赵家媳妇。
“多少吃点，我看你太瘦了。”赵狗子突然的一句话把姬玉从发呆中拉了出来。
“神仙是不会生病的！”姬玉嬉道。
“好吧”赵狗子无奈。
吃过饭，收拾干净后，赵狗子给门外的芋头喂饭，芋头高兴地冲他摇尾巴。
后去给姬玉铺床，他多铺了些柔软稻草，又垫一层今天才晒干的被单。“你先睡，我在外面看书。”赵狗子去分出一盏灯放到里屋，然后拿书出去了。
姬玉探出头来，问:“看的什么书，昨天去找曹老先生借的那本吗？”
亏得姬玉和赵狗子一样是自来熟的主儿，才认识不久就像过了半辈子似的，你一言我一句的，真有几分夫妻做派。
赵狗子翻页，默了默笔记。“是那本，曹先生借我看一晚，明天周一要考我的。”
姬玉不懂，但总归知道是不能打扰他的，于是说:“哦，那你看吧，我睡了啊。”裹了裹被子，上头有皂角淡香。姬玉看着挑灯夜读的少年，心跳莫名加快，美色误人啊。
见他劈柴是如神兵在手势如破竹，观他挑灯夜读，眉峰聚散，笔影旋转，稿纸上是满篇的字符。
长夜漆黑，无数的星星从夜幕挣扎出来，探出了小脑袋，闪烁不停。
灯芯燃尽，“滋”一声，栽进油中，满室的橙子光芒顿时散尽，靛蓝色的天光将室内占领。
雄鸡一声天下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