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八十一：孽病死缠，缎铺新张

“悲泪三两阵，哀绪万千重”。孩子的离去，李瓶儿自然是悲哀的，上一回写到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大大小小几番对李瓶儿痛哭的描写让我们感同身受。但这何尝就不是每个人的人生啊，生老病死，生离死别这些都是每个人无法避免的宿命，谁都明白这一切，但谁都难以接受这一切，只有看穿了人生、看透了生命的智者才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很明显，李瓶儿还没达到这个境界。这也是将她一步步送入鬼门关的主要原因。

潘金莲见李瓶儿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快活，甚至见到丫头都指桑骂槐，“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更是有连珠的歇后语，“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隔壁的李瓶儿知道这明显是在骂她，却也只得忍气吞声，暗地里掉泪。

悲伤是李瓶儿自己的，外面的人什么也没有。潘金莲自然是高兴的，那么其他人呢？孙雪娥肯定也是高兴的，因为在第五十八回西门庆喝醉酒进了孙雪娥房间，许诺给她买个丫头使唤，现在也兑现承诺了，用五两银子托冯妈妈买了个丫头改名叫翠儿，供孙雪娥使唤。西门庆的兄弟常峙节一家我想也是高兴的，因为西门庆在失了官哥的悲痛之中竟然还想起答应之前资助他买房子的事，兑了五十两银子给常峙节，三十五两给他买了一间前后四间的房子，十五两给他盘个铺子做点小生意。其他人虽然不像潘金莲一样希望官哥离去，却也没有必要同李瓶儿一样伤心难过。

自葬了官哥的第二天，陪伴的吴银儿、冯妈妈就回家去了，李瓶儿如今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又不时听到隔壁潘金莲的骂声，暗自气恼，不觉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的茶饭都减少了。还有更严重的，李瓶儿因为思念孩子，又受了隔壁潘金莲的气，之前生理期与西门庆行房而引发的血崩之症旧病复发。西门庆请了任医馆来看，药吃下去，反而越吃越重。不用半月的时间，早先因为生下官哥，生活和心理状态得意的情况下，拥有丰标身材的李瓶儿，如今也是“容颜顿减，肌肤消瘦”，瘦得不见了人形。

除了病痛在消耗着李瓶儿的肉体，李瓶儿的内心也受着如同凌迟般的折磨。在身子虚弱，意识浅薄的时候，李瓶儿又一次次地梦见前夫花子虚。到九月初旬，李瓶儿孤身一人在房中睡觉，“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自觉地又想起官哥来，像是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柩，李瓶儿出门查看，看到花子虚抱着官哥，说寻了新住处，叫李瓶儿同去居住，李瓶儿不舍得西门庆，双手抱紧孩子，被花子虚一推跌了一跤，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李瓶儿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这里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细节，那就是梦中，花子虚来见李瓶儿的时候是抱着的官哥的，对于这个细节，有两个比较流行的推测，其一是官哥其实是花子虚的转世，官哥早夭的命运也是早就设置好的，是要来报复并折磨李瓶儿的不忠；其二是官哥其实是花子虚和李瓶儿的孩子，花子虚抱着官哥来寻李瓶儿，是想一家人过上小日子的，不过花子虚的殒命的日子和官哥出生的日子，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有点对应不上，这个假设比较经不起推敲。

李瓶儿如此伤心，那么身为孩子父亲的西门庆是怎样的状态呢？西门庆在官哥离去的时候暴跳如雷，但是毕竟他是清河县的风云人物，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绝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沉沦下去。他并不会相信官哥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孩子，更不会相信娇妻李瓶儿会因为官哥的离去而殒命。西门庆的始终是一个商人，商人的本质和目的就是获利，孩子没了可以再生，生意错过了就难再重起。在南京的货船交了关税到岸之后，西门庆择日开张缎铺，出卖倒回来的货物。几天前失去儿子的悲伤，早就被缎铺新张的喜悦给冲掉了。

西门庆如今已经是清河县的风云人物，他开的店铺开张，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庆贺，就连西门庆的顶头上司夏提刑也送来花红礼，乔大户则是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来热闹，加之西门庆这里的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场面盛大，热闹非凡。

新开的铺子里，甘伙计与韩伙计在柜上发卖，一个看收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则专门管收生活。西门府里，西门庆身穿大红袍，烧香烧纸拜天祭祖，后边厅上安放了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也摆上了，亲朋好友上座。一时间鼓乐喧天，席上觥筹交错，应伯爵、谢希大更是飞起大盅，杯来盏去。一群人一直饮到日落时分才散。原著中，还有许多描写酒会之上，众人对诗作乐，相互调侃的欢乐场景，这里不再赘叙，读者自可于原著中阅读。

读此回书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很难受的。一边是一个刚失去孩子而悲痛欲裂，身心俱处于冰水之中的可怜母亲，另外一边则是业务扩张，生意上日日中天的商人，谁敢想这是同一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而且是在同一场景下，经历同一事件，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西门庆此时的作为，也招致了许多批评家的恶评，认为一个父亲在孩子刚离去的情况下，大搞开张，大摆宴席，大肆庆祝，实在是太没有人情味了。我想，这些所谓的批评家，或许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评价此时的西门庆的。难不成身为一家之主的西门庆，要因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成长的孩子的离去而悲痛欲绝吗？身为一家之主，难道不是应该更加注重还在世的人的幸福而不是沉浸在悲伤的过去之中吗？如果一家之主都颓靡不振了，这个家还有继续延续下去的可能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想，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应该具有的品质吧。

这也许就是兰陵笑笑生的高明之处吧，故意将一个天一个地摆在一起写，让读者们越读越虐，越虐越想读下去。作者看透了炎凉的世态，更是拥有一手高明的小说艺术处理手法，让我等钦佩不已。

正是：倦睡恹恹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卷旧帘栊。眼穿芳草绿，泪衬落花红。追忆当年魂梦断，为云为雨为风。凄凄楼上数归鸿。悲泪三两阵，哀绪万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