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27）

我是不太能和陈家人吃到一块去的，他们做菜炖煮为主，肉蔬菜一锅乱炖煮，乱七八糟地一锅，猪食一般，然后就着馒头或烙饼往嘴里一通乱塞，粗糙的很。煎炒烹炸等稍微精致一点的烹饪手法对他们而言过于复杂来。我上桌时，往桌面扫了一眼，一条炖鱼，一碗排骨，大约酱油搁多了，黑乎乎的；另一盘尖椒肉丝，溜肉片，一个塑料盆装着蘸酱菜，黄瓜、大葱、青菜。主食是几张大饼，一盘小米粥。摆满台面。我进屋时，他们一家正在等我，小崽子饿得嗷嗷叫，要上桌吃饭，陈母拉着不让。等我进门，他姑姑扭头对他说：好了，弘毅，可以开饭了！

坐定之后，陈璐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妈今晚还特意给我炒了辣椒。老实说，我瞥了一眼，一点食欲也没有。偷眼看了看其它人，拿着筷子急不可耐。尤其是坐我边上的这对憨蠢男女，我跟他们一起同桌吃过几次 ，像猪狗一样，无论吃什么都有狼吞虎咽的好胃口。陈父一人坐在上座，陈母带着小崽子坐下手。两个一看就知道从苦日子过来的，脸上和眼神中总能读出几分忧虑，生怕明天就没饭吃似的。按说 ，陈璐混得也不错了，这份担心有点多余，但这份隐忧是刻在骨子里的。这有我这种出身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陈璐酒后也曾跟我讲过小时候的经历。村子几百户人家，他们家的境况属于垫底的。上手一个哥哥养到八岁病死了，只有她们姐妹两个，连叔伯兄弟都欺负她们，有时候竟然当着她父母的面揣动手。一家人在村里受惊别人轻蔑的目光， 她们姐妹很小就帮着父母干活，而她读书也比一般的孩子更用功更刻苦。说起来，我们有很多相似的经历，应该能扯到一起去，不知什么缘故，一旦她开始絮絮叨叨扯那些陈年旧事，我心里便十分烦躁。我很少跟她提起过往，很少对她谈论老家的某人。

陈璐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五年茅台，兴高采烈地说：今年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开瓶好酒。一面冲老汉说：爸，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喝就喝好酒，给你买的你存着干什么，非跑去买二锅头。喝完咱再买，我一年还差你两万三万的酒钱！

老汉嘿嘿一笑，没做声，看着女儿给他筛酒，半晌嗟叹道：一瓶酒好几千，太铺张！

他憨女婿咧嘴冲他乐道：俺姐一年招待客户就得用一两百瓶，俺们自己喝点不算什么？！您呀要学会享福！

 老汉瞪了他一眼：你晓得什么？想要好吃好喝得靠真本事，自己能赚来钱；别跟着吃几顿好的，忘了自己姓什么。

我跟老头接触不多，有时见面聊几句，他一口浓重的口音，我听得半懂非得的。他仍旧保持者庄稼汉的本色，没有虚头巴脑的东西，说话做事都比较实在。我对他印象很不坏，面上尽量保持者对他的一份尊重。

我于是笑道：叔，这算做儿女的孝敬你的，吃点喝点不算啥；公司干得好，咱们自己花钱也就宽一点，公司干得孬，咱们就省着点花。

我一直没有改口喊她的父母叫：爸妈！我们婚姻的性质就算他们一家人也未必特别当回事。我想前面的老张跟陈璐的离婚战争大约同样是一场漫长的撕扯。

老汉听了，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了一下，心里颇为受用，点头道：是这！

陈璐给我、她妹夫、妹妹，筛完酒，自己也满上。举起杯子来说 ：春节文生回老家了，回来又忙，难得在一起吃饭。今天意义特殊，一时我跟文生领证一年，相当于过了互相考验期。我们家庭又完整了。第二是要感谢文生对公司对我的帮助，文生重新回归之后，公司去年的业务就翻了一番；今年的形势总体良好，很有希望再翻一番。将来很有希望把公司做上市。给我们家族，给我们下一代留下一个庞大的产业。她以一种实际掌控人的口吻来做开场白。我心里当然不以为然，你就干一个销售的，谈什么上市，什么家族产业之类的，那我张某人当什么人，为你家做嫁衣裳？不过逢场作戏，没必要跟她事事较真。我站起来跟他们一家碰了一下。我坐下后，持筷子不知伸向那个碗，没一个我喜欢吃的。陈母关切地看着我，我筷子本来要杵向大拌菜的，瞥见她的目光，拐向辣椒肉丝，夹了送嘴里。她目光带着讯问，等着我的回答。我吃着，大肉椒没有一丝辣味，炒得又半生不熟，，难以下咽，不过我还是装作很合胃口的样子：很不错！陈老太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李憨货听了，戳过去夹了一大块丢嘴里，一面含含糊糊说：不怎么辣。

吃了几杯酒，陈璐看着我说：文生，你说两句。今天你是主角

我知道她想听到什么，但我不可能给她一点承若，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俯首称臣。

我已经学会了在场面上与人虚与委蛇。

我端起杯来，冲着老头说：我娘和您和阿姨年岁差不多。你们这代人吃的苦比我们更多，看事情比我们更深刻。我老娘常告诉我吃多大饭端多大碗，不要好高骛远。公司上市或做多大太远了，就是一年一年扎扎实实做，就想种地一样，好好施肥浇水，还得看老天赏饭吃，才能有个好收成。我顿了顿对老头老太婆说：先祝叔叔阿姨身体健康！

干完这杯，我对傍边的李憨货说：我做农活不一定比你差呢？！

他自然不服气：姐夫，论别的我比不上你，论庄稼把式，我肯定比你强。于是他借着酒劲一通扯。我适时地激他一下，他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陈璐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