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流动——格姆雷《静止中的移动》

我似乎总是比较喜欢那种更具有思辨性的艺术展。而这一类展览一般又都多多少少有些忧郁的气质。所以我想，但凡关注生命的本质，似乎总是会把我们带入到某种阴郁的气氛之中去的。格姆雷也是如此。

格姆雷在纽卡斯尔的盖茨黑德荒原上竖起了一个巨大的钢铁雕塑，他将这件作品命名为《北方的天使》。巨大的钢铁人体有着像滑翔机一般的巨大的翅膀，这座高20米，翼展达到54米的巨大雕塑，有着与古典的修长完全不同的结构与比例。沉重的翅膀，似乎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它能够轻盈地飞起来，而十字架的造型，又有着某种宗教的气氛。作为工业文明的挽歌，这个庞大的雕像，几乎运用了所有制造大型钢铁制品的技术与工艺，而如今它寂寞地，但又是久久地伫立在了那一片在人类尚未诞生就已然存在的荒原之上，迎接每一个日升月落……这就是格姆雷，他的作品都是对于存在的一次又一次严肃的思考。

北方天使

第一次见识格姆雷的作品，还是差不多十几年前（大概是2003年？），那时候在淮海西路的一处厂房里展出，成千上万个小泥人，充斥了整个空间。曾经有一个亲身参与这项艺术活动的记者记述自己认认真真地捏了一个有胳膊有腿的小泥人，原本以为会在一群粗陋随意的小泥人里“脱颖而出”，不曾想，在几乎12万个小泥人里，哪里还能找到自己捏的那一个呢？每一个小泥人除了一双眼睛（两个窟窿）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望向天空（其实是望向所有参观他们的观众），这时候每一个参观者，只要你足够敏感，都会觉得面对这些芸芸众生，你才是那个孤独者，你太有能力去毁灭其中任何一个，甚至一大片，但是你会被那望向苍穹的眼睛所震慑，你甚至都不敢随意的呼吸。——这大概就是人类与上帝之间的奇妙关系吧。

土地系列

而今天，我们参观的展览则是艺术家一系列代表性作品的汇展，有雕塑、纸面绘画、综合材料以及装置作品等。几乎所有人已进入展厅就会被展厅里六十个各种姿势的铸铁雕像所吸引，它们有着各自的形态以及各自的空间关系，甚至相同的姿态雕像，当它们被放置在不同的空间关系中的时候，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意义。比如一个跪像，当他在一个序列中的时候，则是表明某种渐变状态的一个阶段，具有某种时间性，但当他被孤独地放置在墙角的时候，则又像是一个面壁静思的隐者……当它单独放置的时候，我们会误以为它有着呼吸与思想，但是当它们被杂乱地堆叠，我们又会以为它们是尸骸或者直接是一堆废弃物……这就是身体本身，它不是灵魂的负载者，而是独立存在的一个“空间”。这种对于我们自以为为我们所有的“身体”的陌生化，实际上是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我们最习以为常的一切。

《临界状态》 《奇点》

我很喜欢这个作品，这是这个系列作品中的一个，名字叫作《奇点》。奇点，是物理学中宇宙爆炸之前的那个存在，也就是宇宙产生之前的存在。这个蜷缩的人体，就好像尚未展开的空间——当身体尚未被意识占领的时候，它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中国哲学讲究物我两分，而躯体是属于“物”的范畴的，不过中国文化喜欢“捣糨糊”，以不了了之的态度解决物与我之间的关系。而这个蜷缩的人像，却执拗的要我们思考，你还未成为你之前，你是什么……

另外还有一种以躯体作为元素的构成，更加玄幻，也更富有某种科技感。

《冻结》

看似杂乱的线条，似乎表明了身体的某种存在方式，这些线条似乎构成了身体的某种场域，拓展了原本铸铁的具象的身体的空间，让这个空间变得更加混乱复杂。它让我们思考，当我们的躯体在运动的过程中，它们之间是不是应该有着我们未曾觉察的浑沌而复杂的交流，这些杂乱的线条会不会彼此有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纠缠呢？如果这样去看待这个世界，或许我们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与认识，我们或许会抛弃我们人类“我思故我在”的自以为是的自信吧……

给予我强烈震撼的一个作品则是他的新作《走廊》，一个钢铁铸造的人形的通道。它是如此美妙地诠释了时间与空间的关联，它展示了空间的时间性。更有意思的是，当人们走进这个漆黑一团的空间，是富有象征意义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这样的幽闭黑暗中感到恐惧，那是关于死亡的恐惧，又几乎所有人都会转身望向入口，因为只有那里有光亮，是你黑暗中唯一的依傍与期待，但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刚才，你是如此热切地投身黑暗，却在转身瞻望来时的路时发现了光明。“向死而生”，实在是生命最搞笑的描述。我选择不进去，因为没有什么是可以战胜“洞察”的，就仿佛庄子的逍遥游。

《走廊》

《呼吸的房间》，钢铁边框构成的立方体组合。十分钟黑暗的环境，边框上的荧光漆，让真个立方体异常抽象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而四十秒的强光，又让这种抽象一下子回到了具象，我们看见了白色的框架结构，我们触摸它，有着钢铁冰凉的感觉。当黑暗来临的时候，我尝试走进那些近乎虚幻的立体构成，因为这种真实与虚幻的互动，才是对于黑暗幻觉的反抗。可惜被边上的工作人员阻止了，我想，格姆雷一定会觉得很可惜，因为解构才是这个作品真正的主题。

《呼吸的房间》

在我看来，格姆雷是一个哲学家。他用自己的作品去诠释了关于空间、时间与我们的意识之间的关系。中国古代有一个字叫做“居”，上面那个“尸”就是身体的意思，身体所占有的空间，便是“居”。但是我们又有一个词语叫做“变动不居”，是指事物不断变化不会停止。如果格姆雷懂一点中国文化，或许会将我们的祖先引为同道的，因为他将这些固定的空间展示，统统命名为“still moving”，而这种将时间空间打通的思维方式，恰恰是中国人最擅长的方式。其实，这个展览称为“静止中的移动”真的不如称为“变动不居”。没有任何一个空间是凝固不动的，所有空间自身都有着自己的存在方式，当灵魂出窍，你的身体依然在这个大地上，它的衰老萎靡，都与你无关。身体——那是我们终于无法安放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