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交织王熙风
年少时读《红楼梦》,很是厌恶王熙凤,觉得她阴险狡诈,恶毒凶狠。随着日渐油腻中年的到来,面临着琐碎,蝇营狗苟的生活,在妥协与坚守之间进退维谷。虽然仍心存戒备,但终于放下几十年的敌对,与她握手言和。
我虽然不惮于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性,但我也深信人性中存有的善良恻隐之心。芸芸众生,善恶一体,有时候,善恶的转变可能只在一念间。而王熙凤只是比较典型地集中了人性的复杂与冲突。
先说说,王熙凤人生中最大的三宗罪。
一是对尤二姐的迫害。以退为进,甜言蜜语把尤二姐骗进贾府,又抓住尤二姐曾订亲张华以及贾链尚在国孝家孝之中违旨娶亲这两个把柄,凭借国法家礼相威胁,使尤二姐最终走向绝路。可谓借刀杀人,机关算尽。
这其实是以一种极端乃至变态的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感情,也在日后绝了自己的后路。 王熙凤在其势力范围内,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但她掌控不了自己的感情,无法也无权干涉贾链纳妾甚至如贾母默许的“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的偷鸡摸狗。贾链,一个翩翩公子,贵族少爷,家族为她主婚的丈夫,王熙凤应该是爱的,也曾憧憬着琴瑟和鸣的婚姻生活。可是,她想托付终身的男人是如此的不堪。看他偷情的多姑娘,鲍二家的之类人就可看出贾链荒淫下作到什么程度。她将对贾链的失望、怨毒都发泄在尤二姐甚至是鲍二家的、多姑娘之流的身上。
她对爱情应该是有渴望的。甚至在她内心,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向往超过对三从四德的服庸。这从她欣赏并赞同宝黛之间的情感可见端倪。她经常以“嫂子”的身份开黛玉的玩笑,曾当着众人对林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要知道,在那样的时代,两情相悦,如果不经过家族认可媒妁之言,也是违反礼制的,而她作为贾府的管家实权派能对这份情感予以认同。在贾府她是属于王夫人这一派系的,而王夫人出于利益联合的考虑,是希望宝玉和宝钗联婚的,但她却始终是对黛玉友爱相待的那个人,是宝黛婚姻的支持者(至于高鹗续书王熙凤提出掉包计让宝玉与宝钗成婚那已是违反了曹公的原著精神)。
二是为了3000两银子断送了两个年轻人的生命。馒头庵尼姑求凤姐假冒贾链的名义,托了长安节度使,强逼别人退婚,导致张家的女儿和李守奋的儿子,双双殉情,而凤姐则受贿三千两银子。客观讲,凤姐当时承应老尼的要求,固然是贪婪钱财,但更多的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权威手段,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致两个年轻人于死地。只是她没有料到两个年轻人如此多情与决绝。这也说明在凤姐的情感世界里充沛了太多的欺骗与利益,她低估了人对情感的信守与承诺。
三是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一次次假意挑逗,陷贾瑞于歹毒的“相思局”中。平心而论,凤姐花园邂逅贾瑞受到调戏,以她的身份地位也算是奇耻大辱了,但她并没有一开始就想致贾瑞于死地,而是机智地躲过。如果贾瑞不再做非份之想,不再纠缠,那么就不会有后来的下场。可是贾瑞色利熏心,多次勾引,在凤姐巧施计谋予以告诫时仍不悔悟,凤姐才设计惩罚,贾瑞可以说是自害而死,应了一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
王熙凤在贾府的恶行远不仅仅这三宗。但不能因为她人性中的丑恶,而漠视她人性中曾经的温暖。她内心也有柔软温情的一面。
在贾府,她欣赏的三个人,林黛玉,林小红,晴雯,或多或少她们性格中的美好特质刚好契合了凤姐性格中美好的部分。黛玉的风趣幽默;小红的能干乖巧,拼劲和野心;晴雯的聪慧伶俐,洒脱率真。所以,她对黛玉发自内心的欣赏。她赏识提拔小红,称赞她“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象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她欣赏同情晴雯,在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诬告晴雯,王夫人问凤姐时她并没有附合,而是托词“我也忘了那日的事。”抄检大观园,晴雯对她不尊,在她面前怒气冲冲将箱子东西全侧出来,她并没有迁怒于晴雯。
她资助并尊重乡下老太太刘姥姥。刘姥姥来贾府,忍耻诉贫,未语脸先红,王熙凤没有给她难堪,而是善解人意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她的女儿生病,也请教刘姥姥,请刘姥姥为女儿起了巧姐之名。面对一个与她阶层有着天壤之别的刘姥姥,她能平等相待并发自内心的尊重,相较于现在有钱就高贵,唯富是瞻的思维实属难得。
她帮助窘困的邢岫烟。邢岫烟家境贫寒,跟着父母投奔了邢夫人,但邢夫人并没有给她多少关爱。王熙凤跟邢夫人之间的婆媳关系紧张,按正常的逻辑,王熙凤根本没有必要对邢岫烟格外照顾。但恰恰相反,王熙凤对邢岫烟的关爱是无私的。一方面固然是邢岫烟温厚平和,端雅稳重,安贫乐道,也有自知之明,深得凤姐喜爱。另一方面王熙凤帮助照顾她多是暗中隐蔽的,让她保持应有的尊严,这也是王熙凤另一面的善良。她看到邢岫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想送她衣服又顾及她的面子和刑夫人的脸面并没送出。等到袭人母亲病重要回家奔丧,王夫人让王熙凤打点袭人的出行。王熙凤让平儿拿一件大毛衣服,给她做排场。平儿顺手将另一件衣服拿出来,让她转交给邢岫烟。平儿之所以敢当着她的面前这样做,自然是揣摩王熙凤的心意。后来,薛姨妈看上了邢岫烟,欲说与薛蝌为妻,找王熙凤商议。王熙凤也看中薛蝌的人品和薛家根基,真心实意为邢岫烟谋幸福,找机会请贾母出面保媒,成全了她和薛蝌的婚事。
她善待贾府众姐妹,在她权力范围内尽可能满足她们的要求。她挽惜探春的庶出,曾感叹探春:“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的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为庶出的不要。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陈寅恪说过:“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对于文学创造的人物也应如此。曹公对他所创造的王熙凤是充满了欣赏与深深的同情的。宝钗曾经将林黛玉和王熙凤进行比较:“世上的话,到了风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风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调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以前看到这段话,又增添了对宝钗一层厌恶,怎么能将黛玉与凤姐放在一起比较呢。现在想来这何曾不是曹公自己的比较,对于王熙凤,曹公是欣赏的,但他不回避她人性中的恶,这是他的伟大之处。记得以前读钱鐘书的《围城》,觉得很刺激,他也是将人性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撕下,让人性的复杂条分缕析。也许这就是人性的迷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