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站在时间的某个端点向前回溯,总会让人百感交集。因为已经被放逐到回溯的那个时间段之外,除了回忆,再也不能重新进入那段时间。
所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人、事、境、经历种种,在时间的重重堆积之后,在记忆里,都变得不再寻常。真正不寻常的东西,也许只是时间。在时间的安排下,人人都无力反抗,却也并不甘心,所以总试图在记忆、语言和情感里去触摸过往,聊以慰藉当下的心灵。
经历复杂,抱负宏阔的人,会怎样触摸旧时光呢?
《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王安石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诗写了于1086年,时王安石已经仕途辗转多年,刚刚回汴京不久,变法的风云在他胸中激荡,即将横空出世。
变法一定会触动多方面的利益,尤其是权贵大官僚的利益,彼时一定长空霹雳,暴雨倾盆,平衡被打破后,艰难与混乱必然到来,只是程度和范围不可预知。这是大战之前剩余的最后宁静。
在撕破宁静前,王安石来到西太一宫。这次,他是一个人了。一个成年人。手握重权。满腔抱负。三十年前,他第一次来西太一宫。彼时还是翩翩少年,跟着父亲和哥哥,欣赏花木山水,无忧无虑,一身轻松。
隔了三十年的光阴,西太一宫的景致还是那么迷人。垂柳深绿,蝉儿高唱,在落日红晖的映照下,鲜艳的荷花更加红润娇嫩,仿佛醉酒的美女。荷花盛开的季节应该是盛夏了,但是眼前三十六陂的明净清波,却又让诗人见到了家乡悠悠柔柔的春水。这里的风景仿佛是家乡的镜像,已经白发苍苍的诗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江南的故乡。
不知道诗人在这里徘徊了多久,也许恋恋不舍地呆了一整天。一整天里,诗人会想些什么呢?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父亲母亲都已经去世了。哥哥也不在汴京。三十年前父亲和哥哥带我游玩的情景,真是恍如一梦啊。这里,那里,当年都是父亲、哥哥带我一起走过的呢。当时具体都走到了哪里呢?是怎样走的?都看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仔细地想想,似乎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三十年了,重来的我,只剩独个一人,满头白发。头发都白了,更加想回故乡了。但是又不能回去,留在这里,因为还是更重要的事情做。事情很重要,也很艰难,也不知道成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要坚持做这件事。诗人这些隐微细密的心思,自不足与旁人道。他肯说的,还是世人通有通解的那些情感,诗人大方地把它们题在墙壁上了。
这两首六言诗,诗人触摸的是旧时光,旧时光里,也深藏着新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