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我说·三
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句话:“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我想我也要变得透明了,是变成幽灵的那种透明。
将被撕毁的日记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我最后看了一眼教室,像与世界做出最后的诀别。我想此刻的我一定满目凄凉。
我拖着步子离开教室,走上教学楼的天台。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经历这些?为什么……我在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然而没有答案。
两周前。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沉浸在幻想里啊!”从那天起,这句话便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与之对应地,星星不再出现。那时我清晰地听见世界在我身后破碎的声音,像镜子亲吻岩石。
幻想,幻想。我才幡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原来星星从来不曾存在。
“我的星星不见了。”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这句话,我努力去想象星星在我旁边说“我在”,然而我再也想象不出来了。我的星星不见了。
“这孩子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我听到妈妈这么说,可是我做不出任何反应:我无法说话,也无法行动,甚至无法思考。我像一株植物,仅仅是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的步子仿佛是空的。我感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只剩我一个人。我似乎听不见声音,脑内一片空白。
好像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麻木地向前走着。一辆车子忽然停在我身边,碰到了我的胳膊。痛觉好像都慢半拍才传到大脑。我转头看去,汽车的窗口里,司机探出脑袋指着我咒骂——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从表情看出他的气急败坏。好像有无数目光注视着我,杂乱的议论声传进我的耳朵,但我不想理会,只是按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向前走。
我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再能认真听讲了。我仿佛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亲历者,一个旁观者。我与人交谈,却听不懂别人的话语,只是出自本能地回应,同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不再拥有感情了。我好像是世界之外的旁观者,可我不知道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亲历者是谁。
我的世界只有我。我的世界没有我。
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周。我几乎记不得这一周以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记忆好像空缺了。
或许是出自求生的本能,在一天晚上,我对家人说,我可能需要去看医生。
“去看医生干什么?”他们问我。
“我的精神状况好像出了点问题。”
“怎么会呢?”妈妈笑着牵过我的手,说,“我家宝贝女儿这么优秀,怎么可能得精神病呢?”
“我……”
“别胡思乱想了,”爸爸打断了我的话,“谁都有难过的时候,天天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我忽然不想再讲话了。
我对班主任说我想去看医生,想让他劝劝我爸爸妈妈。班主任说:“学习就是有压力的,你不能逃避学习。你心理没问题,我看你还能吃能喝的,别乱想,好好学习。”
我感到绝望。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我出现了幻觉,好像有百足虫在我身上游走,同时巨蟒缠住了我的双腿,耳边一直听见狼嚎的声音。我知道那都是幻觉,可是我还是害怕得无法安然入睡。最后,我鼓起全部的勇气挪动了身躯。“去喝口水吧。”我这样想。
及至我终于摸索到了客厅——我连开灯的勇气都没有,我害怕光——在黑暗中我看见一扇门的缝隙间传出一束光,是我的书房。
我忘记了喝水,走了过去。从门缝间,我看到了爸爸正翻看着我的日记本——那是我唯一的避风港,记录了我和星星的一切。
我忽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无法挪动脚步了,嗓子也干哑到说不出话来。我怔怔地看着他一页页翻着,像将我的心脏一刀刀剖开。
然后,他转过身来,注意到了我。而我却狼狈地落荒而逃,也不顾在黑暗中膝盖碰到桌腿磕得生疼。
我扑到床上缩进被子里,睁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我清楚地感知到我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着。恐惧、怀疑、痛苦环绕着我。
我的星星被发现了。
那晚,出乎意料地,爸爸并没有来找我;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第四天,我在煎熬中等待。
然而,爸爸不来找我并不意味着我会变得轻松,我反而变得更加神经质了。无论走在哪里,我时刻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不然就是担心我的东西又被人翻看。这使我感到快要崩溃。
在学校里,月月问我:“你没事吧?”
月月是谁?啊,我记得她好像叫江逐月。逐月,我羡慕还能追求理想的人。
“啊……嗯……没事。”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这明明就是有事啊。”月月不好意思地看向我,“上次话说得太重了,我向你道歉。”
上次?什么话?
“但是你要知道,你真的不能再沉浸在幻想里了,那样下去不行,对你不好……”
啊,幻想。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沉浸在幻想里啊!”谁的声音?好像是月月。啊,不知道多久前,月月好像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发现我有点不对劲,我的记忆好像出现了空缺,我的反应变得好迟钝,我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星星,你在哪里?快救救我,我需要你!星星……星星不见了……
我是谁?
我看见我跑出了教室,手捂着耳朵,表情很痛苦。月月在后面喊我,但我全然不顾。
我看到我趴在栏杆上。
三楼,跳下去会怎样?
“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这个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握紧了栏杆,准备一跃而下。
“见见!”
啊,谁?我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我刚才想要做什么。我忽然回过神来,好像在这一刻灵魂才与肉体重叠,我才终于有了意识。我感到悚然:刚刚占据我肉体的,到底是谁?刚刚在我脑海中说话的,到底是谁?
“见见!”
我看向眼前的人,是月月。
“对不起对不起,见见,我错了,你别这样……”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快要哭了。
我木讷地看着她。我之外的我又木讷地看着我和她。
很久后,回想起这一幕来,我才重新有了人的知觉。我从来没有讨厌过月月,月月说的没错,月月只是打碎了我的幻想,让我重归现实,如此而已。
我越来越不对劲了。
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莫名感到一阵心痛,难受到几乎无法呼吸,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哭,一直哭,无法停下。家人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生气,到担心,到无可奈何,我都看在眼里,回应他们的却只是眼泪。
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肚子饿得开始疼痛,然而到了晚饭时,我仍无法咽下一丁点饭菜。我只能勉强以水充饥。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周围人开始对我议论纷纷:“她最近怎么了?”“我看她最近都没笑过,每天都板着一张脸。”“她是不是得抑郁症了?”
洗漱时,我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谁呢?红肿的眼睛,疲惫的面容。那不应该是我。可如果不是我,那还能是谁呢?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我快要疯了。我一闭眼就是自己死亡的模样;幻视、幻听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每天都仿佛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我好像被剖开来,毫无隐私可言……
我的星星应该安慰我,我的星星应该一直陪伴着我,我的星星应该是我最后的精神支柱——可是我的星星不见了,我的星星死在了流言蜚语里。
星星,我想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