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https://img.haomeiwen.com/i9540687/5b706237b97429a8.jpg)
听说今年的雪特别多,染白了大半个中国。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雪,一阵凉意袭来。拉开窗帘,树叶轮廓的周围温柔着一层黄色光晕。
“北方,南方,北方,南方……”靠着窗户,我不停地呢喃着。两只眼睛空洞无神。
偶尔,窗外的树叶会掉下来。还是绿色的呢!
偶尔,眼里的泪水会流下来。还是滚烫的呢!
那样的我,算不清时间,就一个“久”字概括吧。
“嘀嗒、嘀嗒……”墙上的钟表似乎在提醒着我——九点整,我可以离开了!
脱下浅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我就彻底撕下了“抑郁症患者”的标签。
拉上行李箱,和这里挥手说再见,没有一点点留念。毕竟,这里是贮存我伤疤的地方。
我长满了三年的心茧,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让它完全脱落。
半个月前,我的主治医生终于告诉我:“你的状态已经快完全恢复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谢谢……”我双手合十,任眼泪流进指缝。“在你出院那天,我会给你一样东西作为离别礼物。”他说。我望着他,看着他不带任何修饰性表情的脸。尽管好奇,但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出院这天,他如约而至,递给我一本书——《孤岛》。“这是她曾经留下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以后就由你替她保管吧。再见!”说完,他转身离开。
孤岛,这两个字好冷!于过去和现在的她都太不相忖。
我翻开书,没有作者简介,没有序言,没有章节,也没有条码。看得出,这本书还只是一个手稿,故事未完,待续吗?
一:只半截的梦
在我的记忆里,我不常做噩梦。只有两次,真真把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撑开眼睛,四周不过漆黑一片,梦里那些迷乱、血腥的场面都消失不见。我吐出一口气,把被子扯着盖过头。
可幸这噩梦它实在不太喜欢我,倒让我少了好些恐惧。
夜,到底有多长?可以滋生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梦境。你看,它又来了!
一列梯子十九层,我站在顶层。看起来,我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红色花衣,看不清裤子的颜色。
“东林,快拉住我!我要掉下去了!”我侧着身子,一只手伸向东林,带着哭音求他。他背对着我头也不回,“等一会儿。”这四个字从他嘴里不紧不慢的吐出来。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那个五六岁的我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结束了这个永远都只有半截的梦。后来呢?那个我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当然啊,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我摸摸自己,很完整的存在着。
二:缝合线
小时候我特别容易生病,隔个三日五日必要去和“大(da)夫”见上一面。吃药打针是常有的事,但我虽然娇弱,可是我还从来没有插过管子呢!这是最让我骄傲的一点。看着病床上打着点滴的那些人,我总是会想:他们到底是生了甚么大的病,才会在手上插根那么长的管子。拿来喝饮料该多好!
至于在电视里看到那些被割肠破肚的,我则一概认为他们已经半只脚进了阎王殿了。毕竟,我是个连管子都没插过的人!
“你看,这是我小的时候做手术留下的。”燕子别开她的额前发,指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白线。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条几厘米长的白线。“那个时候我磕破了头,“大(da)夫”给我缝了,就留下了这个。”“哇!真可惜,我没有。”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觉得没被动过刀子是一种遗憾。
我于是永远的记住了缝合线的模样。
三:十字架
在那块用石头垒起来的墙上常年挂着一个十字架。白色布底,红色十形。
那是东林的母亲挂上的,她信奉基督教,每周都会和其他教徒定时做个祷告。尽管那时我年纪小,她也时常带着我一起做。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些形式——合上那两片木门,每个人头上都顶一块方布。一排排的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住眼,口里念一些什么“感谢耶稣”的经。好像做了这些就能保证以后的日子都将一帆风顺似的。
我偷挣开半只眼,看着周围漆黑一片。立马又紧紧闭住,耶稣在看着呢!
看,我曾是一个多么虔诚的小信徒!
四:糖葫芦
无论东林去哪儿,我都跟着。他不带我去,我就和他闹。我一闹,他就只能乖乖听话。所以,东林在哪,我就在哪。
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以我们的家为圆心,画了一个可大的圆。比如我们扫荡过屋后的柑橘地,星火燎原过邻居家的玉米,咕咚过上学路上一条深深浅浅的河……
可是,最神秘的地方,是一个凹形的山坡。那个地方我们并不常去,除非东林说他“馋了”。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好吃的,光秃秃的一片。所以东林常常自己带着东西去吃。那是一盒一根一根的东西,白色的,软软的,味道不是很好闻,还要用打火机点燃了再吃。“好吃吗?”我问他。可是他并不回答我,只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吐出一堆烟雾,呛得我捏着鼻子直咳嗽。等他吃完了他的东西,他就会带我去买一串糖葫芦。
那才是属于我的东西,甜甜的,酸酸的,真真好吃!
五:跪下
东林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一直就跪在门口,对着墙上那块十字架。
“东林,你怎么了?”我问他。他抬头看看我说:“没事儿。”
听他们说,在我回来以前,东林就这么一直跪着,跪了好久了,他妈也不让他起来。我靠在门口,就那么看着他。
“知道错了吗!”他妈拿着棍子一边吼一边打,我吓得后退了一步,两只手紧紧抠住门缝。“东林,快说错了,说自己知错了。”我盯着他,心里一阵着急。可是,他就是不说话,不反抗也不示弱。这样一来,他妈就一直打他,啪!啪!啪!……我在一旁吓得哭了起来。
如果是以前,我一哭,东林就会乖乖听话。可是这次他没有。“够了!”他吼了出来,一把抢过他妈手里的棍子,摔了出去,爬起来就跑了。
我看着他,这个人我好像不认识了。
六:失踪
等我回来的时候,东林已经被带走了。
“他去了哪里?”我问蜷缩在墙角的小黑狗。但他只是缩得更紧了,并不回答我。“离家出走了吗?”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跳下台阶跑出门口。
门外,是一群围站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麻雀!我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西叶,你跑哪儿去呢?”其中一只麻雀问。“我去找东林!”我头也不回。谁又爱理这样一群会吵闹的麻雀呢?我想:东林一定是馋了,躲那地方去了。可恶的东林,居然不带上我,等我找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丫头!快回来!东林被警察抓去了!”“什么?!”我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下去。
……
接下来的故事,我可以接着叙述一些。
西叶磕破了头,鲜血和眼泪一并从她的眼角流下来。她很疼,但她忍住没哭;她很痛,所以她还是哭了。
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手忙脚乱的把她送进医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她只知道,醒来后的她,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这个人我好像不认识了。
这些是西叶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还说,她很害怕。
她在怕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和东林的感情很好。以前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东林永远都是她说不完的悄悄话。我感觉,东林就是她的一抹阳光,因为他照耀着她,所以她感到温暖。
可是,自她从医院里出来以后,就很少谈及东林了。当家里人为着保释东林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西叶选择了冷眼旁观。东林,不仅仅消失在了我们的眼里,更消失在了西叶的心里。在书里,西叶说:“我完美的充当了一个适合我年龄的角色——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所以我一无所知,顾影自怜。”
关于东林,她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字,都不提。我和她藏在被窝里的悄悄话也都用沉默替代了。
东林出狱后,也像变了一个人。他的身上再没了野性,对西叶,虽然一如既往的好,却也时常躲躲闪闪。
他俩像是在扮演一台舞台哑剧,互相配合演出,各自心知肚明。
毕业后,我顺着喜好选择了中医药学,西叶却选择了法学。“为什么?”我问她,“因为我要打一场官司。”“什么官司?”“以后你就知道了。”她说得很干脆,似乎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我有一种直觉——这和东林有关。
如果没看《孤岛》,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西叶计划的是什么。她做事就像她写文章一样,总是习惯在开头埋下伏笔,结尾再一笔掀浪!
七:真假
我醒来的时候,头上还包着纱布。脑子里一片混沌,它不疼,只是乱,若隐若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红色花衣,正一梯一梯的往下滚!在她最后的视线里,一个男孩凝固在原地,阳光模糊了他的脸。
是我吗?我掀开被子,看着自己膝盖上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白线。我抹干净眼泪,好熟悉的——缝合线!
东林,为什么?!
八:代价
人啊,总是在瞬间改变。
十九梯啊,东林!每一梯,都让我好痛!你为什么没有拉住我?还是你本身,就不想拉住我?你现在在牢里,我没法问你为什么。我只知道,你教过我:凡事总有代价!那么,我也要你,付出代价!
……
我无法想象当时西叶有多痛苦,自己最信任的人却伤自己最深!
我一直期待着西叶的那场官司,好奇心让我不断催促着西叶。可是到最后,她却只是笑着说:“我那时不过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你罢了!”因为无奈,我只能选择相信。毕竟,东林是她心里的疤,我不能去揭。
合上书,我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书你看了?”
“嗯,看了一些。”
“能猜出事实背后的真相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西叶从不喜欢完整剧情。”
“而且她凡事都喜欢留有余地。”
……
“你和西叶怎么认识的?”
“她和你一样,所承受的超过了限度。”
“我明白了。”
“去找她吧,我怕时间太晚。”
“为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我会尽快!”
……
听说西叶离开前,在她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封信,这封信说服了所有人。信下,刻着一个字——佛。
佛?记得很小的时候,西叶就曾说:“以后我们去庙里当道姑吧,不割头发的那种。”她说得那样认真,让我没有一丝怀疑,“不,我不想。”我使劲的摇头。看见我这个模样,她拍拍我的脑袋说:“我逗你呢!你真笨!哈哈哈……”
难道?
……
是的,当我再次见到西叶时,她已身穿素衣,挽起了她长长的头发, 皈依了道经师。
没有我想象中的“施主”“合十祝愿吉祥”那样纯粹的出家人的字句。她见我,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好久不见。”我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已然涣散。
这个小庙坐落于北方小村里,破烂而且冷清。庙门上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晨钟暮鼓 下联:青灯古佛 横批:境由心生。
推门进去,小院里用多肉盆栽摆放了一个万字纹法号,秋天采摘的松果挂放在屋檐下,几条锦鲤恣意在浅浅小塘里。
“庙里没有其他的人吗?”
“除了我,还有师傅。”
“哦,这样啊。”
“这是我的房间,这几天你就和我一起住吧。”她推开房门,一阵迷迭香飘来。
“好的。”我放下行李,看见横杆上挂着许多的灯芯草。
“西叶!”看着她要走出房门,我喊了出来。
“我现在道号轶尘,以后请再别那样叫我了。”
“轶尘?是避世的意思吗?为什么你的房间里会有迷迭香和灯芯草?”我小心地问她。
“其实你知道,又何必再问。”
是啊,我当然知道——迷迭香和灯芯草都有安心定神的功效。可是西叶为什么需要安心定神?她怎么了?时间太晚又是什么意思?
迷一样的西叶,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
和西叶待在一起的这几天,她看着她日日在佛龛前诵读《本缘经》,看着她日日点燃迷迭香和灯芯草,看着她日日喝着一碗薄荷蔬菜汤,也看着她日日消瘦憔悴,清洗一块带血的布。
期限将至,她却终究选择了守口如瓶。
我怪时间走得太快,她怪时间来得太晚!
捧着一束迷迭香放至她的墓前,我一张一张的将她的过往火烧成灰。
“以落花深水为茗
以青灯古佛为伴
我日日在佛前祈愿
能否?在走过奈何桥前
一笑抿恩仇!”
这是她最后的诗,读完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