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论语·学而》之九

海到无涯天作岸，山登绝顶人为峰

故自天子至庶人，孝无终始无先后。

君若慎终而追远，民化其德自归厚。

欲民化其德皆归敦厚者，作为下民表率之君者，必先以身垂范，躬行仁孝之道。唯有如斯，上行下效，推崇仁孝，方可移风易俗，教化一方矣。那么，如何方能使民德归厚呢？举：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谨也；诚也。真心之谓，未有不诚而能谨者，故其字从真。《小雅》：“慎尔优游，予慎无罪。”终，絿丝也。按：“絿”字恐误，疑为“糸集”字之讹，取其相属也。《广韵》：“终，极也；穷也；竟也。”合而论之，慎终有二义：（一）泛指谨慎，凡事必慎重考虑其善果，慎终于始，慎终如初；（二）指居丧能尽礼，郑玄注：“老死曰终。”追，逐也。远，辽也。合而论之，追远亦二义：（一）指追忆缅怀思慕祖先；（二）泛指追怀古人古事，班昭《东征赋》：“入匡郭而追远兮，念夫子之厄勤。”孔安国注：“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曾子是孔门弟子中力行仁孝者的主要代表人物，故以慎终追远二者为民化其德归厚之大本，亦以此二为移风易俗之妙用。曾子的用意大概是说：

敦伦尽分孰为大？事亲为大。然事亲必依礼，以复礼归仁。亲在而养之，亲殁而葬之。养则致其乐，丧则致其哀。养老事生，或许有人能尽其孝者。至于送终殡葬，则以亲既殁而敷衍治丧，不能尽其礼、致其哀者，多多矣。亲初丧时，或有人能追忆缅怀思慕其音容，至于岁时既远，三年而后，则其心遂忘祖考音容，而祭祀之礼都不能尽其严诚者，亦多多矣。此皆民心之薄，由在上之君未能躬行倡导仁孝之道所致。故邢昺疏曰：“言君能行此慎终追远二者，民化其德，皆归厚矣。言不偷薄也。”若为上之君能谨亲终之时，不徒哀戚而已，而尽其礼以谨当丧事，不使少有后日之悔。又常能追忆缅怀思慕于久远之后，不徒祭祀而已，而能致其严诚肃敬，不敢少有玩怠之心。如斯，则上之君者己德既厚，那么百姓每由感化其德，而皆兴仁孝之淳风矣。慎终，尽其哀戚；追远，尽其严诚。民化其德，自然归于厚矣。归，女嫁也。《公羊传》、《毛传》皆云：“妇人谓嫁归。”此非妇人假归名，乃凡还家者假妇嫁之名也。女嫁必满载嫁妆而归富婆家，恰似民化其德（慎终追远）而归厚矣。

又《毛诗序》云：“亲亲以睦友，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孔颖达疏云：“既能内亲其亲以使和睦，又能外友其贤而不弃，不遗忘久故之恩旧而燕乐之。”此则以“内亲外友”，而俾其民化其德归厚矣。而曾子所言则以仁孝为本，正《孝经》所谓“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民化其德之归厚，全由兴行仁孝淳风而扇来。儒家以仁孝为本，始自天子，至于仕庶，家国相传，皆立宗庙。仁孝为至德要道之体，圣贤教法由兹而生，何有君子而不务本仁孝乎！既仁孝为天经地义之道，是故须令天子庶人企及俯从。佛教亦以慈孝为本，释迦化身随机示说权教，舍那真身直宣究竟实教。其教，不外乎经律。经诠理智，律诠戒行。戒行虽重重无尽，然以慈孝为纲宗。故我佛世尊最初成正觉时，现舍那真身直宣华严大经，亦结菩萨大戒，《梵网经》云：“尔时释迦牟尼佛，初坐菩提树下，成无上觉，初结菩萨波罗提木叉：孝顺父母、师僧、三宝，孝顺至道之法，孝名为戒，亦名制止。”《涅槃经》亦云：“奇哉我母，受大苦恼，满足十月，怀抱我身。既生之后，推干去溼，除去不净，大小便利，乳哺长养，将护我身。以是义故，我当报恩，色养侍卫，随顺供养。”儒释无二道，皆以孝为其大本也。

然“慎终追远”，儒释二道有同有异。先说同，后说异。同则有二：（一）丧则致其哀者，儒有武丁居丧而三年不言，子臯执丧而泣血三年之举；释有目连大叫白佛救母，释迦为其父净饭王舁棺送终之迹。（二）祭则致其严者，儒有孟宗荐笋之流，释有目连饷饭之类。佛法未来东土前，难弘善恶报应，故儒教依周礼而立于祭祀法，令敬事于神灵。神灵即父母之识性，足显祖考之常存。既形影灭而神灵常存，岂可厚形影而薄神灵乎！父母形影虽离子孙而殁，然其神灵常存于子孙心田脑海。“音容宛在人何在？形影虽忘忆难忘”！是故桂子兰孙不但谨依礼法而慎治其亲丧之事，而且还要四时缅怀追忆思慕以祭祀其神灵。其异亦有四：（一）居丧异者，儒则棺椁宅兆，安墓留形；释则念诵追斋，荐其去识。唐·玄奘《大唐西域记》载：印度“送终殡葬，其仪有三：一曰火葬，积薪焚燎；二曰水葬，沈流漂散；三曰野葬，弃林饲兽。”（二）斋忌异者，儒则内斋外定，想其声容；释则设供讲经，资其业报。（三）终身异者，儒则春夏秋冬四时杀牲祭祀；释则三节（一岁终，二夏满，三忌辰）随力所及皆须为父母赎放生命，供佛饭僧。（四）哀戚异者，儒则丧尽其哀；释则出家僧众，制无号哭，父母亡丧，诵念酬恩，追远慎终，寔资冥福。佛教认为，慎终追远，莫故杀生，民化其德，皆可归厚，以救死难；斋讲以资亡灵，是则行慈报恩之善行。总之，儒释二教皆以孝为本，虽有异同，然其民化其德归厚则无二也。文王大圣，周公大贤，追远慎终，昊天靡答，孝弟之至，通于神明。

若约佛法互证对释，则“民德归厚”之“厚”字，则指真如本性之德，即“如来智慧德相”，人人本有，各各不无。复其本性，故似女嫁婆家，或远归还家。“但复本时性，更无一法新”。若知真如本性，从无始来，“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则知民德本厚矣。而偷薄者，后天习为之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曾子教民“慎终追远”者，其事甚多。不但“丧尽其哀，祭尽其敬”而已。约其小者而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便为“追远”。“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即是“慎终”。赵州从谂上堂道个洗钵去，其僧豁尔知归；鸟窠道林拈丝布毛吹，侍者当下领旨；德山棒头取证；临济喝下知归……无不是“民德归厚矣”的例证。赵州茶、云门饼、临济喝、德山棒……无非教学人“慎终”；佛制比丘，食存五观：（一）计功多少，量彼来处；（二）忖己德行，全缺应供；（三）防心离过，贪等为宗；（四）正事良药，为疗形枯；（五）为成道业，应受此食。此为佛教比丘“追远”。《金刚经》“若以色求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者，即是“慎因”；“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者，便为“追远”。“降伏其心”与“善护念”即是“慎终”，“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与“善付嘱”便为“追远”。受持读诵，书写流通，为人解说此《金刚经》乃至一四句偈者，是民化其德归厚矣。约禅宗而论，“照顾话头”即“慎终”，“参念佛的是谁”即“追远”，“明心见性”即“民德归厚”。约净土而论，教人真为生死，发菩提心，信愿念佛，求生西方，即是“慎终”；以此念佛功德回向法界有情，同生西方，同见弥陀，同成正觉，即是“追远”，以报现生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养育大恩，俾其识神超生净域。简约而论，诸恶莫作，敦伦尽分，即是慎终；众善奉行，闲邪存诚，便为追远；自净其意，即民德归厚矣。闲话少扯，就此结文。噫！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

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

茫茫大海上，观音是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