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1
吉祥哥死了。这世间种下什么因,自然有什么果。
下了手术台后才死的。精瘦的肢体平静的躺在病床上,床头柜上摆了一个医用托盘,上面装着他那几段乌漆麻黑的肠子。
吉祥哥一生没少遭罪,生在饿饭年间,为了好养活,他的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吉祥哥,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黄口小儿见了他都叫上一声吉祥哥,这样年岁自然长久。后来人到中年,又从房顶上摔下来,硬生生摔断了一个腰子。现如今刚翻过六旬,唉。
前一天下午还见他佝着背在地里,耕了几十年的地终于像老黄牛一样倒下了,一声闷响。
冯婶一下慌了手脚,哭喊不出,呆若木鸡。幸得隔壁表叔正好路过,赶忙唤来青年壮汉用农用三轮车把他拉到了镇上,医生伸着脖子看了几眼,拒绝接收。救护车呜呀呜呀地刚把他拉到了县里医院就建议立刻转院。到达市一医时已经是凌晨时分,值班医生抬着眼,言简意赅:“肠埂堵,吃药控制,一个肾,尽量不手术。”冯婶去药房领来药,腹痛难耐的吉祥哥蜷缩在角落捱了一夜,只留下一口接一口喘息的力气,终于在鸡打鸣的时候像死猪一样被抬上了手术台,就再也没见着这明晃晃的太阳。
2
中午时分,病房挤满了人,黑压压围的水泄不通,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熏的人烦躁不安。
你是啥子跛脚医生?把我哥给医死了!你说怎么办!我苦命的大哥啊……冯家二姑扯着大嗓门,像一只大棕熊从丛林里一下窜出来,一把揪住白大褂不放,一边喊一边哭,双脚跳得颇有节奏。
女同志你冷静一点,手术是成功的,我们成功取出了病人的肠子,只是病变的太严重了,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间。男医生身子往后躲着,白白的脖子向后仰得很长,像一只被提起的大鹅,几次想用手拉开二姑粗壮的手腕,还没靠近又把手放下,两只手忽近忽离,只当在水里划桨,搅起一朵朵浪来。
错过了最佳时间?那,那为什么不在昨天做手术?你们这叫延误病情,你们,你们这是草菅人命!教书匠二姑父在人群里踮起脚,颤抖地用手扶了扶镜框,仿佛很满意自己的这一翻高谈阔论,在这一帮没有文化的农村人里挣足了面子。
“二姑,早上的手术是我亲自做的,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很抱歉。”另外一个高高大大,英俊帅气的男医生走进来了,眉宇间轻描淡写。
“呸!谁是你二姑!负心汉!”
冯家幺女把二姑往后扯了扯,抬头望着那张曾深深刻在她心底的脸庞:“李墨,你出来。”男医生顺从的跟了出来。
我二姑没文化,你别介意,我们接受这个结果,只是……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冯佳,我太了解你了。
呵,是吗?不过你应该很高兴吧?李医生。
我们回到过去吧,佳佳。八年了,我一直独身,你不是不知道我在等你。
眼看她转身就要走,李墨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是的,我恨他,难道你不恨吗?当年要不是他,我们。”
“够了”冯佳心灰意冷的甩开他的手,只留下一个坚决又冷傲的背影,即无力又有力,即单薄又洒脱,就连一个背影都这么美,美得让人心疼。
“我不过替你先行了一步。”李墨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
冯佳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病房里像沸腾的锅一样,女人哭闹、孩子追打,老人唉声叹气混合上演着。“都别闹了,人已经死了!”省城回来的大儿子出去接了个电话,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人已经死了,手术本身其实不存在问题,而主刀医生还是领导的亲侄子,就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吧,他想着,叹了一口气。
那兔子般通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一步一步挪过来拉起了那只手,像握住了一根枯木头。这就是我狂躁易怒的父亲,如今躺在床上再也不能暴跳起来了,细数起来,除了母亲这个战利品,他这一生过得一地鸡毛!这些年母亲像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兄妹三个,战战兢兢地活了大半辈子,以后再也不用了。想到这里大儿子松了一口气,转而他对自己竟有这种有悖伦理的想法又感到羞愧,羞愧得低下头掉起泪来。
大哥,你快看。冯家老二瞪大了眼。
大儿子疑惑地低下头只见那惨白的手掌上血迹模糊,一笔一画像拱土的蚯蚓,弯弯曲曲又带着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形似王字,姓氏王?啪,那只手一下落到了床上,房间内外一下鸦雀无声,瞬间笼罩着紧张又恐怖的氛围。
冯佳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尸体对于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人死了就是死了,就不会再有意识了。她对此感到很放心。
她知道李墨恨他,要不是因为他……
才子佳人,如此登对的一对,当时是让全班都羡慕的,他们自然也陶醉在其中,躺在钱包里的那张合照就是最好的见证了。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黑心的爹早就打听好了李墨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一口价要了八十万。
“他家这是卖女儿吗?我们家不是拿不出这个钱,只是我绝不能和这种人结为亲家。你要和她结婚,除非我死!”李墨的母亲被气得生病住院,从此坚决反对这一门亲事。
冯佳等了他两年。
李墨说:“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爸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话,让我照顾好她。可是,佳佳我忘不了你,我真的真的忘不了你,你再等等。”
这让冯佳语塞,这样的等待便是冬日的迷雾,若隐若现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走不出困局,她感到压抑和窒息。
最好的办法就是逃离,而逃离也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于是她义无反顾的离开了,一走就是八年。现如今回来半个月,事情终于要完成了,只差最后一步。
冯佳一边处理着肠子,一边回忆起过往来,她悄悄地猫在医院的小实验室里,戴着橡皮手套,拿出一排试管。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低下头认真地分析起成分来,怎么会没有?难道是李墨早就把肠子处理过了?她眼珠子转了几下,又加紧了节奏,争分夺秒地处理好每一个步骤,马上就能得到最后的结果,她盯着仪器的显示屏。
啪的一声,房间突然断了电。什么情况?冯佳的心脏停跳了一秒,接着狂跳不止。她的恐惧陷入了这一片黑暗中,难道是?她觉得手脚发麻,头上冒出汗来,脑子里只想快速地离开这个地方,脚却不能移动半步。突然一只宽大熟悉的手搂住她那扶柳似的腰,她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细细的呼吸触动了她嘴上的绒毛,一个温热的吻贴在了她的唇上。本是惊魂未定时,这一刻却仿佛沙漠遇雨露,即安全又温暖,霎那间暖流遍布全身。
八年来,她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寂寞和无助独自扛着,心酸和委屈自己忍着,这个久违的吻像一道阳光照进她心灵的裂缝,将一切恩怨都驱散,让她飘上了云端。仿佛回到了白衣飘飘的年纪,校园里开满了栀子花,那样的吻真的好甜,她顺着香味迎合上去,知道那是李墨。
因果3
大哥压住了这一大家子,抬着遗体连同那几根肠子回去了。冯佳悬着的心掉了一半,不过,李墨?
唢呐一路吹吹打打,它就是乐界的一个流氓,强奸不了你的耳朵也要调戏一把才能过瘾。喜乐奏得亮亮堂堂,恣意寻欢、乐极癫狂,吹得这沙滚滚水皱皱笑得浪荡,霸道地升起你心中的太阳;奏起哀乐来,一个呜咽声长起,久久悬起在半空,周围空气凝固、直逼得你呼吸不得。
这一路,声起声落如潮来潮去,如诉如泣、气息延绵不绝。一杆唢呐吹出魂,身边已有不归人,直叫人掉下泪来!
冯家老宅独门独户,葱郁的竹林地势略高,竹子长势迅猛,在地里盘根交错形成了老宅严密的屏风。屋子的旁边有一小块菜地,两棵高过房顶的杨梅树弯着腰向房顶长去。屋子前面是一个院坝,院坝下面是错落有致的几块梯田,接着一条小河沟隔开了两边的人烟,河沟的另一边有几户人家,几只黄狗。黑黢黢的木棺材坐在冯家堂屋的正中间,朝头的那边摆着天地君亲师牌位和供的香火,两边摆满了花圈和白花花的纸钱,两侧是四间厢房都点着灯。整个老房子青砖黑瓦、周周正正的像个大盒子立在那里。棺材往外走,跨过门槛,大门口放着一个八仙桌,坐着打锣的、敲鼓的、吹唢呐的,正要准备大干一场呢。
十里八村的乡邻都赶来吊丧了,叔伯们一眨眼就直径走到堂屋,对着棺材深深的叹上一口气,再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垂着头的两个侄子,轻微点点头就走了。婶娘们一手拉着冯婶一手抹起泪来:“你也是个苦命的人,这么好个勤快人走到前头了,以后可怎么办哟”声音带着些哭腔,像农村唱大戏的调调,每一次停顿的最后一个字总是夸张的拖很长。
随着夜幕降临,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这世间的事人一多往往就变了味。男人们开始围坐在油腻的长条桌上打着纸牌,有的咂着用洗净的输液瓶装着的散酒,兴致勃勃地摆谈着上一场赶集遇到的丰乳肥臀的婆娘,讲到精彩处更是眯着了双眼,露出满口黄牙。女人们戴着白色的孝布,一屁股下来就占住了半张条凳,驼着背,磕着瓜子,拉起家常来。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虽说脾气暴些,好歹勤快着呢。
对啊对啊,不过听说他死之前,手里用血写了一个王字呢!
胡说!明明是断了那口子气后,猛一下子坐起来,两个眼珠子呀瞪得都快掉出来了。血淋淋的,写了一个王字,听不清嘴里念的,又倒下了。
冤死鬼就是这样的,下了地狱都要跑出来抓住那个人呢……
可是他家上下没有姓王的人啊
怎么没有,他家有一个侄女婿就姓王!
对对,我也知道,是个阴阳先生。
冯佳坐在墙根下,斜着眼看着她们,她才懒得去理会这些三姑六婆的,平时也不来往,好些名字都叫不出来了。听到她们说的这些,低头又点开了一遍黑屏的手机,她冷笑了一声,李墨真挺得住。
4
吉祥哥的死仿佛给舍不得丢下地里庄稼的人们一个冠冕堂皇的机会,暂时忘掉手中的农活,趁着黑夜释放出隐藏的孤独,把攒了一肚子的话像拉稀一样,一泻而空,不留半点才舒服。而他的死因自然就成为了嚼烂的舌根,供大家反复寻滋味。
喜妹,你说怎么办吧?我和你大哥已经找了好几个阴阳,都说王情义迁的坟有问题,正正好好弄到了杀方上!还说自从改了堂屋,这就是凶宅,住不得,死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钱收了,他拍拍屁股走了,倒是撇脱!
吉祥哥自认为倒霉了一辈子,想找王情义改改运势,前段时间特意请他来家里住,好观观风水,再把不争气的祖坟改了。他俩可谓到了一床睡一桌吃的地步,关系好得不得了,哪个晓得事情做完后,王情义恨恨地敲了他一笔,让吉祥哥哑巴吃了黄连。
什么玩意儿!吉祥哥刚骂了没几天,就再也张不了口了。
“二哥,我和他已经离婚了,上个星期刚离的。”喜妹拉起衣角小声地哭了起来,“他把我打了一顿,轰出了门,我也没脸回去,反正他爹娘都没了,就让他一个单身汉出去鬼混。他说以后我家的事都不要找他,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他说三叔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人还是自家人。
冯家老大见状走过来,拉开了他二兄弟,轻声地说道:“喜妹,我说了你别难过。”
王情义刚刚死了。
一连扯出两条人命,这事像田里刚放闸的水,一下子全村人都知道了,都说是冯家的坟迁拐了,这是现世报。冯佳心里咯噔一下也犯了嘀咕。
山里的夜又黑又冷,它是躲在暗处窥视着一切的眼睛,是的,什么能瞒得住主宰生灵的大自然呢?一阵凉风吹过,冯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5
吉祥哥一死,两个儿子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们尽力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地上铺了两个白枕头,中间凹进去的部分黑黑的像一只大鱼眼,老大跪在靠门一侧,胞弟在他旁边一个拳头的距离紧紧挨着,风吹乱了门帘上倒挂着的一排白纸条,簌簌作响。既然不能像女人一样哭天洒地,守夜便成为了一件彰显地位和权利的利器,他们是万不能让母亲和胞妹吃这份苦的,这样旁人才说冯家两个儿子多孝顺,这一跪倒没有半分像是为了躺着的人。
从木粱上垂下来的灯泡一晃一晃的,那一丝细微的昏黄驱散了屋里的寒意。右边厢房里的陈设一眼望到头,一张二手的木床,一个祖辈传下来的老得掉牙的大木衣柜,还有那口漆黑锃亮的大瓷米缸,缺的那个角用透明胶带缠住,盖上盖子并不妨碍它的使用,它就像一个耀武扬威的将军,挺着肚子,纹丝不动,一家人的生计都得仰仗它。“一点儿没变!”冯佳心里想着,虽然她在外打拼已十余年,回家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这次回来的半个月她也从未踏进过这个屋。
冯佳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把床单被罩换了,堆的衣服洗了,她心疼自己的母亲,自然做这些。原本是劳累的事,这一次她却干的津津有味,心情舒爽,再次走进屋,踱了几步便坐在床沿上。用手摸着床单上的朵朵白栀子,轻轻地抚过,只觉那是李墨宽厚的臂膀,她把头贴上去,又享受到了片刻的欢愉。眯着眼长吐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重生,便顺势躺了下来。
有的人死了,毁灭了其他人;有的人死了,拯救了其他人。
这时,李墨发来一条短信:“你难道真的怀疑我?”她转过头,眼眸如点点星光。
从小到大她都幻想自己不是亲生的,突然有一天真相大白,她亲生的爹来寻她了。她亦万般不解为什么两个陌生又仇恨的人会生养孩子?生理需求的产物?种子落到地里就会长出作物?不,不是这么自然。她甚至害怕母亲是泪水涟涟,“那个暴躁的男人!”她啐了一口,再下面的事她从来不敢想了。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在冯家是不存在的,她一出生就注定了是家里地位最低的,她爹说了,谁让她是个赔钱货呢?
生冯佳的时候接连下了三天鹅毛大雪,村里的路全冻上了,接生婆来不了,母亲独自一个人把她生下。一家人进来看到是女儿,什么也没说就都走了,吉祥哥一脚过去把墙角的铁盆踹得哐当作响,骂骂咧咧的也走了。白天刚下过雪,那一晚却挂了一轮清水般的月亮,腊月的天气冻得床上的血早已凝固,清冷的月光照得紫黑黑的一大片。为了不让刚出生的孩子活活冻死,刚生完孩子的她硬是慢慢爬着去院坝捡了一抱的柴,但是在雪中躺了三天的柴怎么都点不燃,婴儿的脸上还挂着羊水,独自躺在床上被冻得害怕,哭声一点比一点小,最后喘息着还不能停止呜哇,她赶忙把衣服敞开,把这个新生命抱在怀里,贴着她起伏的胸脯,只露出来一个小圆脑袋。她急得一边点火一边哭了起来,一遍又一遍,终于一颗颗眼泪滴在火里发出噗噗的声响,孩子的呼吸渐渐均匀而平缓。这火是希望、是明天。
回头望,白茫茫一片空留下一行鲜红,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家不如无。
在母亲的护佑下她得以长大,幸运的是优异的成绩让她一路能读上书,中途退了学,老师来村里挨家挨户的找到她爹,终于还是劝回去了。但是高考全县第一的成绩带给她的却只有苦恼,妈的个巴子!女娃子家家上啥子大学!还嫌老子钱赔得不够多吗?明年就把这盆水泼出去算逑。吉祥哥的话像村头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让她感到无尽的绝望。
也许是母亲的天性,让一个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的农村女人竟然鼓起勇气提出了离婚,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供崽上大学!
离婚!?封建传统的吉祥哥自然不答应,这事要是成了,以后他在十里八村不得像阉割了的公鸡一样抬不起头来?逼上梁山的吉祥哥最终败下阵来,牛鼻子一样喘着粗气,从嘴里挤了半天:“呼呼,读!”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拍在木桌子上,突然站起来一拳打在他夜里疯狂咂过的乳房上,又一脚踹出去,接着一个跨步,一把抓起那个矮小的女人再扔在地上,暴雨一样的拳脚急急而下。她被眼前这突发场景震住了,缓了一秒,大哭着跑去抱住母亲,又被母亲护在身下。
“我不读了!你不许打我妈!”她瞪着他,眼里烧着两团火。
你不读了?要不是这个烂婆娘,你想读老子都不会让你读!你个赔钱货,今天老子就打死你,两个烂婆娘!害了我一辈子!
“你怎么不去死?!”她手撑着地使劲用力,怒吼着想要起身和他拼了!她只觉得腹腔堆满了火,胸口像要炸开了一样,脑子一片空白。她想要去拿刀,一刀砍掉侮辱,再一刀砍掉憎恨,一刀接着一刀越来越快,血汩汩往外冒,让他跪在她面前,痛苦地扭曲着,眼里也淌下泪,求她。但是她会用脚去踩着他的头,不,用母亲的脚,旋转、平移、往下压,让鞋底和脸面深深地粘在一起,血液将它们捆绑。这才开心、痛快!
母亲一把将她摁下去,大半个身躯为她撑起了一个狭小的空间,紧紧地把她压在身下,仿佛千斤重,令她动弹不得,眼泪滴在她身上冰凉。母亲啊,无论何时你都在为儿女抵挡外面的狂风暴雨。她的心被压得邦邦紧,一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母女俩就这样既弱小又倔强的缩在墙角,像任人宰割的牲畜,吱哇乱叫。
要不是强壮的二哥割草回来了,她的母亲失去的恐怕就不只是一只耳朵了。
往事历历在目,纵使岁月流逝,也依然挥之不去,长存梦里。
她的眼泪不觉间已流得满面。
6
吱嘎一声,冯婶推开了木门走进来,坐立不安,精神恍惚,四处张望着。
妈,你找什么呢?冯佳赶忙擦干了眼泪。
没找什么,我那件蓝色的衣服,幺女看见没?
就是从医院穿回来那件吗?我看着太脏,已经给你洗了。
已经洗了?哦,洗了好,是的,太脏了,晾在外面了吗?
冯婶急匆匆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回来,默不作声。
妈,你说王三儿说的话准吗?
你是正经读书人,要听就听孔夫子的话,怎么能听王三儿鬼话,快睡吧,外面有你哥守着呢。母女俩背对着躺在床上。
妈,他死了,死的好,死了对你好。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爹,要不是他勤快在地里做,你们还不知怎么呢。
妈,你不恨他吗?
冯婶停顿了一会儿,冯佳的心砰通砰痛,呼吸在一秒一秒地等待着她想要的结果,“我不去想他就是。”
母亲的话完全出乎她意料,她顿悟了。她从来不认为父亲有半分好,哪怕这个家确实是从他的勤劳里得到延续,原来对一个人的恨,是因为对另一个人的爱,要是爱得深苦,便恨的彻底了。
妈
咋?
冯佳张着的嘴悬在半空,一会又合上了,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母亲说,却又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是眼角掉了一滴泪,晶莹剔透。
也许生命里有些情太厚重,除了眼泪,没法儿还。
半夜时分,几阵风突然从地上刮起来,狗狂叫了几声,树叶子急急地沙沙作响。
冯婶根本睡不着,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她既疑惑又不安。而王三儿的话也像一只大鼓,在她心里敲个不停。
躺在旁边的幺女清醒无比,甚至她感到兴奋,独自在外打拼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有一天带走生她养她的母亲。因为她知道,这一生的任务是一定要把母亲带走!哪怕拒绝了本该属于她的爱情,哪怕了然一生。对,带走,这是唯一的办法,从记事以来上万个日日夜夜,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个想法,这早已融进了她的血液,刻进了她的生命。 她拿起手机,为了不影响母亲,把灯光调到最暗,模模糊糊的看到李墨又发来一条短信:“如果真的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嘴角微微往上扬,屏幕里刻出一道弧线,回了他。
此刻肚子里像装进了一坨铁,身体沉了下来。
7
按照农村的习俗三天道场已走完,这一天阴雨绵绵,吉祥哥要下葬了。
王情义为什么接连着就死了?大伙儿还在小声议论着。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不仅是让死者心安,更是让活人心安。仿佛一切为死人做的事实际上都是为活人做的,死人再也不能从地里跳起来,无足轻重,就算有灵异事件,死人突然活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也必须得再死一次,这是为了让活人更好的活着。
只见一小块平地上挖了一个数米深的大坑,冯婶带着三个儿女跪在一侧,细雨密密斜斜让眼前的世界朦朦胧胧,她的思绪也飘忽到了从前。
冯婶原姓李,在家排行老五,18岁便嫁到了冯家。出嫁那天,扯了一身红布做了衣裳,粗黑的大辫子用红头绳系着,刘海下面一汪清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丈夫,黑黢黢的,强壮的,她低着头羞涩的笑了笑,踏踏实实地好生过日子吧!虽年轻,但一向勤俭持家,是村里远近闻名的一把干活好手,可是婆婆还是一直的责怪她、刁难她。愚孝的吉祥哥只会对她施以拳脚,这倒是很能彰显他那雄性的地位。娘家人劝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了崽就好了,于是她忍着痛,把眼泪都吞进肚子里。日子像旋转的车轱辘,一天天地过去了,她第一次做了母亲,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喜得不知得怎样。有一天她带着孩子回娘家,却遇到孩子突发高烧,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镇上医院,医生说要先交钱再住院,她托人捎口信给孩子他爹,让他赶紧带着钱来医院,左顾右盼,等到了吉祥哥,却没等到钱。
“爹说了,崽是在你娘家出的事,得让他们出钱。”吉祥哥手足无措的低着头。
心急如焚的她望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大步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嘶声大喊:“医生,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时间太晚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怀里死去了,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永远的离开她了,她怀胎十月、痛苦分娩得来的希望破灭了。她把死去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泪如雨下,像一头患了失心疯的母马,仰天长啸,肝肠寸断。
杀人不是最残忍的方式,诛心才是。
当天晚上她是被抬着回去的,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说不笑,一个人絮絮叨叨,从那以后她的心彻底死了!
这些痛苦的回忆让冯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来。
冯佳伸手擦干了她的泪,又随手向棺材里扔进了什么,冯婶抬起头和幺女的目光对接在一起,“妈,你就是我的天,天塌了我也不能活了。”
王字和五字之间只差了一竖,她力大如牛的爹连最后一笔都没能撑住。其实回来那天她就知道了。母亲那件蓝色衣服里的白色药丸当然瞒不过药学博士的她,那是控制肠埂堵的药,不过让她奇怪的是正常的量是四粒,却只看见两粒。而后来得知自己的亚硝酸钠竟然都进了王情义的肚子,谁让那段时间他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吉祥哥独吃了几十年的煎蛋竟都偷偷让给了他。
没有救并不能等于杀。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因果永轮回,苍天绕过谁。每个人从一出生就踏上了归途,死的人已死,活的人反而更能活着了,只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妈,跟我一起去深圳吧,明天就走。
冯婶收拾好了行李,在田埂上来来回回好几趟,又给吉祥哥的坟上添了几捧新土,在被幺女催促了好几次后才一起来到了机场。
冯佳,就算是朋友,走的时候也该说一声吧,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八年抗战马上要胜利了,又想像当年那样不辞而别?
你在哪?
我说过,只要你转身,我永远在的。
冯佳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因果